“你可别以為老太爺不信這些。”風水先生觀她面色不好看,隻覺她以為自己在诳言,“人呐,害怕到極緻,做何事都是甯信其有,不信其無的。”
他稍前傾些上半身,俯近了書桌,壓低嗓音,神神秘秘道:“當初,那人死後,老太爺怕他的冤魂糾纏自己不放,是以尋我來為他指點一塊墳地。他說,要能将那人壓得永世不得翻身才好,于是我給他選了一處好地方。”
風水先生手指一擡,落定在窗外。是那棵老榕樹矗立的地方。
“為何要是榕樹?容樹不容人麼。聶家四壁,庭中一人,圍作一‘囚’字,将那人的亡魂生生世世囚于聶宅之中,老太爺愈見那榕樹發榮滋長,心底便愈安甯。”風水先生呵呵地低笑起來,“三小姐,您說,這消息值不值這個價?”
蘭昀蓁隻覺渾身冰冷,僵坐在太師椅上,望向窗外那棵老榕樹。
難怪……難怪聶嶽海要将座椅擺在此處,原是為每日都能看着那棵樹——或許應說,是樹底下的人。
她終是明白當初為何聶纮欲将樹砍倒,而他卻執意不允。
做了謀财害命的事,饒是衆人前威嚴凜凜的聶嶽海也會心虛發毛。
不同意砍樹,是因雲肇寅的屍首還在地下,即便他已含屈而死,他也仍要他做那階下之囚……聶纮錯了,大錯特錯,院中之樹圍成的不是“困”,而是“囚”!
聶嶽海怎不信鬼神?他與他的兒子一般,同為“容樹不容人”,不過是對象不同罷了!
蘭昀蓁的指尖都在顫抖,整顆心如堕冰川,眩暈與耳鳴一齊襲來,耳畔嗡嗡作響。
“三小姐,您看這支票……”風水先生喚了她好些句,眼珠子都快黏在那張紙上。
蘭昀蓁掩額,掌心發汗,手中的鋼筆似有千鈞,吃力地擡開。
風水先生見狀,忙将支票抽出,笑容滿面地塞入懷裡:“如此,我便不再叨擾了。多謝三小姐善心,告辭。”
春風料峭,自耳畔凜冽刮過。
蘭昀蓁跌跌撞撞地跑向庭院中央,拊在樹幹邊停下,彎腰大口喘息着,淚從眼角處不斷湧落,心底似刀絞般的痛。
她憶起初到聶家的那個雨夜,便是長跪在這棵榕樹前,跪在外公的屍首上,為聶家而跪。
外公若在天有靈,見了當會痛心吧。
庭院花園中,尚有灑掃的下人在,蘭昀蓁擡手死死地捂住嘴,恸哭化作哽咽,另一隻手拊在樹幹上,指尖漸漸深陷,指縫裡滲出灼目鮮血。
“小姐,你怎麼了?”遠遠瞧着時,彌月便覺她這般模樣不太對勁了,這會小跑着到她身邊,擡手撫摸着她肩頭,滿面憂色。
蘭昀蓁恸哭到幹嘔,她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漸漸地止住淚水。
“無妨。”
她直起身,朝彌月微笑了下。
手帕揾去臉頰的垂淚時,彌月瞧見了她手掌上的血肉模糊齒印。
“小姐!”彌月低聲驚呼,颦着眉,趕忙掏出手帕來裹住傷口,“聽翟管家說,二爺等會便要回府取份文件,他若瞧見你這副模樣,到時該如何是好?”
“正好。”蘭昀蓁臉龐上的淚風幹成痕,眸色堅定,“我亦有話要對他說。”
……
再下樓時,蘭昀蓁已重新理好了妝容,除開手上包紮好的傷口,與先前瞧不出分毫差異。
“昀蓁,昀蓁!”二爺聶纮正坐在他那張專用來飲茶的紅木八仙桌邊,連忙招手喚她。
他手邊擺着一份報紙,蘭昀蓁略瞥一眼,與今日清晨聶理司帶回的那份無甚差異。報紙旁,還有一盞元寶茶,茶面上已無白霧升騰,杯中的茶水卻一點也未少。
想來也知曉,以聶纮的脾性,瞧見登報之人是聶理司,心中該會有多不甘。
“二舅找我何事?”蘭昀蓁下樓。
“先坐,坐下再講。”聶纮擡手,招呼她在另一張紅木太師椅上坐下。
平日裡,聶纮是絕不允除他外的人坐在這套紅木桌椅旁喝閑茶的,今日倒好,不但主動邀她坐下,且還殷勤萬分。
“二舅不是回府拿文件,不急着回商行?”蘭昀蓁自然坐下。
“文件倒是小事。”聶纮換了個姿勢坐着,動作略顯幾分局促,“當下也隻有一事,能叫我心中着急了。”
蘭昀蓁靜靜地看着他,并不開口。
聶纮見她不接自己的話頭,悻悻地摸了下鼻尖,自己接着往下道:“這段時間裡,老太爺的情況你也見着了,又是腦出血,又是咯血的,中西藥都使過了,手術也動了,就是不見好……”
聶纮問着,身子挨茶桌愈發地近了。
蘭昀蓁溫和淺笑:“二舅是擔憂他老人家的身體狀況?”
“是啊。”聶纮拊掌,“你說,眼下這般情況,以他的身子骨如何能撐住?”
“老太爺要想長命百歲,其實并非絕無可能。”蘭昀蓁瞧見對面坐着的聶纮臉皮上微不可查地搐動了下,恰時地緩了緩。
“隻不過,在吃藥方面需格外小心謹慎,畢竟,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虛不受補,隻能用溫和的藥了。”
聶纮聽罷,有些出神,不知在盤算着什麼點子。
“二舅?”蘭昀蓁輕聲喚。
“說得有理”,聶纮恍然地回過神來,“有你這般細緻地照料着他,我這個作舅父的也可放心了。”
他忙理着衣裳起身:“公司還有些事需處理,我便不同你久聊了。”
聶纮匆匆離去,經過桌沿時,衣擺将那卷晨報拂落在地,他卻頭也不回,顯然心事重重。
蘭昀蓁沉靜的眸光自那卷被揪皺了的報紙轉至庭院中的老榕樹上。
榕樹枝葉蓊郁,蒼勁的樹枝直迎着料峭春風,于一片嗚咽風聲中巍然不動,似是一把淬砺長戟,将要劈開這個死寂春日。
一切都将複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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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旬,革命軍先後占領上海、南京。
安濟醫院裡。
高仲良談起此事時,因連軸倒班手術而疲憊發灰的臉色都浮現一抹光亮:“北伐形勢大好,離統一又近一步!”
蘭昀蓁聽罷,一邊将食盒擺開,一邊溫和笑道:“還有一好消息,這回戰役,高瞻立了戰功,待他回來,老師可得慶祝一番了。”
她今日休假,恰好又去看望蘭太太,是以有空閑從蘭府中将飯盒帶來,給食不暇飽的高仲良添補營養。
“那小子,隻怕早便為自己将慶功宴辦上了。”高仲良口中雖如是念叨,可面上的笑意與驕傲卻是掩蓋不住的。
蘭昀蓁也笑。
高仲良終是得閑吃了兩口飯菜,想起什麼似的,擡頭看她道:“說來軍功,我倒記得,那位賀将軍是既為國負傷,又打下勝仗,如此良将,若擱在舊朝,拜将封侯也不為過,我瞧着他卻謙遜淡泊,是個好兒郎。”
高仲良這番話,倒似像在相看女婿,一時之間說得蘭昀蓁啞然失笑。
“你可别以為我在玩笑。”高仲良擱下筷子,“現如今,追求自由平等之氣蔚然成風,無論男女,都該有婚姻上的自由。你若真想同他在一起,我自然鼎力支持。”
高仲良能有如此感慨,也是因當年他與蘭坤豔并非自由戀愛而成婚,直至過了幾十年,二人感情也依舊淡漠。
“你同賀亥欽打離婚官司,在老太爺尚且在世時,是不好打勝的。”高仲良沉吟了少頃,“他老人家的身子,也無法支撐太久了,待到那時候,能說得上話的人便是你幹媽。我回去會和她講,她向來疼惜你,自也願見你喜樂。”
說起老太爺,蘭昀蓁便不由得想起聶纮來。
聶纮雖是色厲内荏之人,可貪欲熏心,為圖盡快掌權,做出什麼駭人悖德之事來也并非不可能。
特别是,眼下聶老太爺身子骨每況愈下時。
蘭昀蓁回了聶府,卻見老太爺已回來了。
他病怏怏地坐在輪椅裡,膝上蓋着一條薄羊毛毯,臉色蒼白,連眼皮都難掀開,身遭氣場卻依舊沉肅。
客廳裡,還坐着聶纮,臉色也不好,不過是忍氣吞聲。
玄關處,為她拿大衣的是另一張面孔。
據說,府内原先的翟管家因家中有人喪故,這段時日趕回老家吊唁了,二爺聶纮特尋了位新管家替補上。
新來的管家姓劉,蘭昀蓁瞥了眼客廳,轉而問他:“老太爺不是還病着,怎地出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