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宴席,他亦随父親來到聶府。
他向來果斷,本欲借此機會再見她一面,偏偏那回卻躊躇良久。向傭人打聽後得知,她去了書房。
待到真正上樓時,卻聽聞房中隐約傳來激烈争執聲。
鎖上的門被撞開,透過門隙,恰可看見,短刃刺入楊洪祿腹中。
股股鮮血直往外湧,染紅了持刀之人白淨瘦弱的雙手。
楊洪祿吃痛一聲,悶聲倒地,血色的刀柄脫離了女孩僵硬且輕顫的十指。
她當是頭一回以刀見血,整個人似被抽去了靈魂,面若白紙慘淡。
于角落裡避身的聶老太爺卻松一口氣,森冷的盯着倒地的楊洪祿,目光又沉沉落在她身上。
“我隻是想,保護祖父……”她從驚駭中回神,畏縮地望向聶嶽海。
“好孩子,回房中去吧,今夜莫再出來。”聶嶽海如是叮囑。
她的嗓音仍顫抖:“他……會死麼?”
冰涼的木地闆上,楊洪祿身前的衣衫被染紅大片,若置身血泊。
他尚留一口氣,顫顫巍巍地擡指,欲抓她衣擺求助。
“出去!”老太爺拄杖擲地。
彼時的他,匿身樓梯拐角,見她失神驚慌地跑出,伸臂将她扯過……
“若非你在,隻怕我便要跑下樓,讓衆人都知曉,我是個殺人兇手。”
許奎霖駁回這點:“這四字,此生都不會同你相系。”
“楊洪祿是因失血過多而亡,老太爺若選擇救他,他仍可活下。”
“其實,我很慶幸當時自己身在那處。”他忽道,“若非那回,你我之間,關系亦不會有今日好。”
若不曾發生那事,他于她而言,或許隻是等閑公子中的一個。
她待他,隻會有疏離而禮貌的神情,二人不可相對閑談。
滬上亦不會傳着,許二公子同聶三小姐間的風流佳事。
“我該謝你的,奎霖。”
這是她今夜,第三回說這話。
隻因她心中知曉,是在經過書房命案後,聶嶽海才逐漸信她,她才有機會施展後來的籌謀。
“我心底仍有一問。”
今夜若不付諸于口,他隻怕此生煎熬。
“你不願與我在一起,是否是因芷安的緣故?”
蘭昀蓁溫和望着他,靜靜搖頭。
許奎霖凝着她許久,終了,故作釋然地溫潤淡笑。
“可否,以一個擁抱抵謝?就作是……你我從新相識。”
蘭昀蓁欣然微擡雙臂,他上前一步,俯身擁住她。
這個擁抱很輕,刻意同她保持着禮貌距離,且又短暫。
他不願她為難,亦不願她覺察自己對這須臾偎抱的吝惜。
六角宮燈高懸于梁,大紅燭火微晃,映照着雕花海棠屏風上相擁的人影。時光仿若倒流回十餘年前,聶家書房的樓梯拐角口,那處有一博古四扇屏風,恰可遮掩二人。
他抱住雙手染血、渾身顫抖的她,不住地安慰,一如現在,擁抱着寬慰她的愧意。
那是二人之間,最交心的一刻。
許奎霖此生不忘。
……
回到二樓時,邵泱已被保姆領回聶錦枝身旁,由她撚起手帕,揾拭着熱汗。
才至四月,天氣尚且涼爽,可小孩子一玩起來,卻照樣可跑出一身大汗。
蘭昀蓁瞧着他,便不由得憶起栩鸢來。
“表姨!”邵泱的手被聶錦枝牽住不得動,唯一雙圓溜溜的眼四處張望,瞅見她,忙喊一聲。
聽聞這聲稚嫩的呼喚,蘭昀蓁不自覺地朝他淺笑了笑。
聶錦枝擡頭見她,面色又冷下幾分。
“就同奎霖說完了?”邵文則在一旁問。
蘭昀蓁颔首:“寒暄兩句,要不了多久。”
邵文則瞧着她,大抵亦是惦念起與許奎霖多年來的友情,不免多提二句:“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今後若還有成婚的念頭,找個知根知底,真心待你的人也好。”
蘭昀蓁不置可否,視線又落回到直望着她的邵泱身上。
“這種場合,于孩子而言有些無趣了,樓下有西洋鏡,不如帶泱兒下去瞧一瞧?”她朝這對夫妻道。
“爹馬上便要過來,現在下樓去做什麼?”聶錦枝不贊許。
懷中的泱兒卻起了興,拉住母親的衣袖,鬧着要往樓梯口去。
“不許去,外公馬上便回來了。”
“那要表姨陪我去。”邵泱不依,轉而松開手,去牽蘭昀蓁的。
下一刻,便被聶錦枝捉回手腕:“西洋鏡有何好看的,上周媽媽不是才帶你看過?”
她如是說着,警惕地瞧了眼蘭昀蓁,手将泱兒牽得緊緊,随着他心意往樓下去。
聶錦枝的雲肩落在椅背上,邵文則将其拿起挂在臂彎,“一會見。”他朝她微微颔首,跟上妻子。
樓上的這桌靜了,蘭昀蓁垂眸凝着扶欄下,兩前一後走出酒樓的一家三口。
另一側門處,恰好聶缙掀簾而入,往樓上來。
她刻意支開三人,是不願讓年幼的邵泱看見,自己的外祖絕望而亡的一幕。
大抵是有了栩鸢的緣故。
縱使眼前的孩子身上流淌着聶家人的血,她在對待他時,也會變得心軟幾分。
“那位何時到?”樓梯被嘎吱踩響,聶缙紅光滿面地踏上樓,問她道。
前來賀喜之人頗多,他在樓下已飲過不少酒,此刻說話時,語速都徐緩上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