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久。”蘭昀蓁回道,“舅舅可去裡廂歇着等會。”
聶缙所等之人,正是賀聿欽。
他以為,後者有意倒戈,正欲借此機會,将其拉入陣營,以便邀功。
聶缙不疑,颔首往裡廂中去。
蘭昀蓁跟在其後,将包廂的門窗掩好,以絕涼風。
“近些時日,天氣轉冷,舅舅有喘疾,得注意添衣保暖,莫受了涼。”
廂内,蘭昀蓁将銅壺中的水燒開,欲泡香片。
聶缙聞言,不知是因今日心情大好,還是因飲了酒的緣故,無色的面龐難得松懈幾分:“難為你一直記着此事。”
包廂内燒着炭盆,炭塊黑紅,冒着暖氣。
聶缙說着,将外衣脫下,挂在角落的銅鈎衣帽架上。
蘭昀蓁餘光瞥見,淡淡一笑,斟茶遞至他面前。
身後,忽而傳來陣陣珠玉碎響。
流蘇點翠的珠絡門簾被掀開,一雙軍靴繞開酸枝木花鳥屏風,踏入室内。
“賀賢侄來了。”聶缙的醉酒的眸色清明幾分,半眯着,瞧向來人。
賀聿欽的身與臉浸在牆上南洋琉璃壁燈灑落的微弱光影裡,逐漸浮現清晰。
他擡眸瞧了眼蘭昀蓁,于柳桉木八角桌邊的越黃官帽椅子上落座。
“晚輩來遲,當請大爺見諒。”他淡聲笑道。
“既有昀蓁在此,你我便可作一家人而待,不必拘禮。”聶缙低笑兩聲,“說來,當日她要和離之時,我這個做親舅舅的亦是百般支持過的,隻可惜,家父生前便早早立下遺囑,該屬她的那筆遺産,是全由她六姨母霸去了。”
火紅的炭上,銅茶爐铫中的水仍在滾騰,冒出氤氲熱氣。隔着那層漆白霧霭,仿若連聶缙疏闊冷漠的臉孔都随和近人幾分。
“不過,賢侄安心,我手中綽有餘裕,昀蓁又是我已故胞妹的獨生女兒,我将她視若親女。屆時,若你二人成婚,她的嫁妝自不會比錦枝少分毫。”
聶缙擱下茶盞,食指關節在柳桉木桌上叩了叩,壓低聲音:“我掌财,你掌權,到時候,整個上海灘,便是你我兩家獨大。”
面朝戲台子那扇的三折冰裂紋雕花鳥檻窗緊緊閉着,卻仍掩不住京胡擦弦,月琴撥彈奏出的陣陣緊聲密響。
樓下,铙钹?铿锵,已唱至專諸刺王僚一幕。
“大爺不愧為從商,一番話,倒似是在作買賣,三言兩語,便可将親外甥女的婚姻出賣。”
賀聿欽的神情難以捉摸,聶缙深凝着他:“哦,那你究竟是對昀蓁無情,還是對嫁妝不滿?”
“我于昀蓁的情意,自由她來定奪。至于,嫁妝一事……”
賀聿欽不鹹不淡地哂笑:“敢問大爺,這份嫁妝,與你暗中籌備□□資金而比,孰多孰少?”
“你——!”聶缙的臉色倏地便沉黑下來,怒而拍案,“我原以為,你是來投誠的,如今看來,倒截然相反。”
“我賀家二房,貫重操守,絕不謀私,怎會與你這類人為伍?”
聞言,聶缙擡手指向賀聿欽,盯着蘭昀蓁:“你說,要将他引薦予我,便是這樣一番引薦的?”
“舅舅可是記錯了?”蘭昀蓁淡淡地笑了,“是你說,聿欽可用,想見他一面,才讓我來搭橋,怎怪到小輩頭上來了?”
聶缙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轉而冷語譏诮:“你就是為了這樣一個男人,與亥欽那樣的良婿和離?”
“舅舅口中所謂的‘這樣’,又是如何?”蘭昀蓁反問,“是襄助不了你害國利己的圖謀,還是不願投你陣營,好讓你向上邀功?”
桌上的茶盞被猛地擲下,柳桉木與青花瓷碰撞出刺耳的聲響。
“我早知你不會輕易倒戈,可你以為,今夜入了這戲樓,你還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聶缙惡狠狠地盯着賀聿欽。
他的另一手長久不顯于桌面,此刻手臂微微擺動,似乎貼着桌底在摸索何物。
雖隔着一層薄霧,蘭昀蓁卻敏銳瞧見他的動作,當下心底一驚:“他有槍!”
聶缙的手迅疾從桌底暗盒中抽出一把毛瑟手槍,擡臂槍口對準賀聿欽的頭,厲聲喊道:“我現在便取你的命!”
一刹那,心似逼至嗓子眼,伴着廂外大小鑼鼓嚨咚擊響,似鐵騎铮铮,京胡、唢呐聲急而嘹,繁音促節,緊密飛上二樓。
聶缙的手指搭于扳機,方要扣下,便被賀聿欽開槍,以子彈擦過腕骨。
若比槍法,聶缙怎會比得過賀聿欽?
吃痛一聲慘叫在包廂内與急遽的鑼鼓聲中徹響,緊接着,便見聶缙手腕一顫,槍自掌心滑落,重重摔落于柳桉木桌上。
蘭昀蓁見狀,眼疾腳快地将那柄槍踢開。
“你沒事吧?”她擔憂望向賀聿欽。
賀聿欽搖頭,盯着跌倒在地,捂腕痛得龇牙咧嘴的聶缙。
他怎會料想不到後者心思?從應邀的那刻起,他便設好了周全之策。連一直按捺不動,所備的槍都是消音的。
廂裡的一幕方落,隻餘粗重的喘氣。包廂之外,戲卻已唱至高潮。
腔,是西皮快闆,聲聲緊密,戲音剛勁。
隻聽聞,台上那專諸道:“魚兒内暗藏劍一口,劍刺王僚一命休!”
台下賓客滿堂喝彩,拊掌雷動,一席淹過一席,吞去聶缙氣竭聲嘶的疾呼。
“舅舅是想尋人相救?”
蘭昀蓁将原先聶缙所持的那把槍放入自己的珍珠提包中,轉而卷起包廂内的一扇紗簾。
“眼下,能救你之人,不在戲樓;至于,旁的不相幹的賓客,都沉醉于你今夜特請名伶來唱的這出戲中”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聶缙眼盯着她的動作,瞧不真切簾後所遮掩之物,胸口卻漸漸悶痛起來。
他強忍着,又懼怕賀聿欽直握于手中的那支槍,一手按住官帽椅凳,苦苦支撐。
“你該謝聶錦枝脾氣雖壞,卻不曾同你一般,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蘭昀蓁将幽青的簾布捆上,浮躍的光影之下,是一排冶豔靡麗的芍藥花。
花開碩大,色澤姣紅,若有千瓣錯疊,彌散出馧馞奇香。
這些,都是她事先讓青鎖備下的。
“我支開了她一家三口,也算是對聶家大房最後的仁慈。”
聶缙嗅見香氣,心底頓生不妙,尋香望去,果瞧見那排葵口魚形的鈞窯花盆中,芍藥錦簇競豔地綻放着。
蘭昀蓁搬了一盆芍藥,擱在包廂内黃花梨榫卯翹頭條案上,瞥見他驚詫的目光,淡淡解釋:“這芍藥,名曰紅羽冠,香澤逼人,花粉豐裕,置于屋中品賞,最是悅目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