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可惜,平日府中顧忌你有喘疾,從不曾将這般活色生香的花擺于你常坐之處。”
那張翹頭條案被挪得離聶缙更近。
“今夜有此時機,大舅終可一飽眼福。”
“你……”聶缙後的背漸滲冷汗,反複喘息着,本欲站起的身子再度佝偻下來,倒在地上。
“來人!來人……不孝女……你膽敢謀害尊長?”他顫抖着手,摸索衣衫上的口袋,卻蓦地憶起,藥被自己擱在挂于衣帽架的外衣中。
“‘不孝女’這三字,你還不配對我說。”
聶缙于氣急之中艱難喘氣,費力睜目,挪動着身軀,見一雙綠緞鑲銀邊高跟鞋緩緩停在他臉前。
鞋上那抹墨綠攜着一股淩冽。
一如蘭昀蓁的語氣:“我本就并非聶家人,談何孝順?”
話音方落,緊跟其後,便是聶缙的慘叫。
嶄新的高跟鞋将他手背死死踩于地面,碾壓着,無絲毫掙脫的可能,亦阻斷他伸手拿藥的動作。
“不知你可還記得,十九年前,被你和你父親構陷下獄的雲肇寅?”
蘭昀蓁站着,垂眸睨他,聲音是那般杳遠,卻又如此清晰。
字字誅心,令他魂驚膽顫。
聶缙不住地喘息着,口唇蒼白地擡頭望向她:“你,究竟……”
“你虧欠雲家多少條人命,就如此記不清自己的債主?”
手背上,鞋跟的力度愈重幾分,聶缙疼得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不料卻吸入更多漂浮于空氣中的花粉。
氣喘聲沉重而窒息,伴着緊阖着的雕花窗外的鼓點鑼聲,仿若落入無腸可斷之絕境。
“托你的福,聶纮此刻在牢獄之中,應是不日便要被槍決了。”
聶纮被捕後,聶缙憂心野心勃勃的二弟會處心積慮設法出獄,與自己奪權,是故早派人“打點”,使其安生待在監牢之中,再無法逃離。
“你替我解決掉聶纮,我亦送你一份體面死法。”
餘下的鈞窯花盆皆被賀聿欽分散擱至包廂中不起眼的位置,四周門窗緊閉,馥郁芳香愈發濃烈。
蘭昀蓁擡腳挪開,隔帕提起手旁燒得滾燙的銅茶爐铫,直直往聶缙的手上澆去。
滾水濯去印于他手背的鞋印灰塵,轉而攜來的是一片燎泡灼紅。
聶缙倏地額角青筋凸起,空張大着口,氣噎喉堵,隻能夠發出單複的嘶喊。
“今夜宴畢,所有人都會知曉,聶家大爺獨身醒酒,不料卻誤入花房,喘疾複發,無藥在身,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中,絕望喪命。”
蘭昀蓁将空蕩蕩的茶铫丢在他異常紅腫的手掌邊,茶铫中仍有些許殘茶,爐身砸落至地,其中滾燙的水珠飛濺至他五官扭曲的臉龐,再掀不起一絲漪瀾。
她垂眸睨着他,眸若古井無波。
房内唯留暗啞的苟延殘喘,與戲中伍員傳來的仰天三聲大笑。
賓客們拍案稱絕,交口贊好。她就這般瞧着聶缙,于如若潮水的滿堂喝彩中,絕望着,連最後一口氣都不得下咽。
“且喜大仇已報,這衆将官!搬師回朝……”
蘭昀蓁盯着他死不瞑目的雙眼,許久未動。
賀聿欽沒有打攪她,無聲地将落于地闆上的彈殼拾起,收進暗袋中。
“該動身了。”他輕聲提醒。
蘭昀蓁鎮靜地收回視線,微顫的指尖出賣了她的心緒。
賀聿欽牽過她那隻手,緊緊握于掌心中,傳遞而來的燥熱暖意使她稍回神,牽引她往廂外去。
包廂外,是一種枯燥的熱鬧。
手筆闊綽的聽客将白花花銀元往樓下抛灑,台上的戲子們笑了又笑,台下的孩童們嬉耍着,也湊去台沿邊,連蹦帶跳地胡玩鬧着。
賀聿欽擇一條隐蔽的廊道,将她帶至後台,打一盆熱水,擰一條幹潔毛巾為她擦臉擦手。
她整個身子着實涼得厲害,方才一路牽來,手竟愈發地冷起來,如被抽盡了血氣。
蘭昀蓁怔怔地坐在雕花木椅上,瞧着賀聿欽将黃銅水盆中涼下去的水潑去屋外的石闆磚上,冒出薄薄一層白霧,又回身從暖瓶中注入新的熱水,再擰過一遍毛巾。
瞧着瞧着,她的臉龐便落下一行淚來。那淚比她的臉還要燙上幾分,方滾落至下颌,便被蒸汽騰騰的熱毛巾揾去。
賀聿欽為她靜靜地擦拭幹淨臉,沒有過問。
他知她為何會落淚。
因從前雲家敗落後,她同母親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謀生。
燒熱水、遞毛巾,縫補戲衣,彼時年幼的她,見雲蘊華每日都為這些瑣事忙碌,從清晨至漏夜,每每她欲幫忙,卻又會被她攔下。
“嫃兒安心念書,便已幫姆媽不少忙了。”
那時的雲蘊華,總會用那雙溫柔慈和的眼眸凝視她,輕撫她的額發,仿若這樣,便已是極大慰藉。
但兒時的她,卻可感知到,雲蘊華的指腹上一點點生出手繭——那是昔日雲家尚在時,絕不會存在的。
蘭昀蓁回過神來,擡手揩去眼角的淚珠。
“不知為何,大仇得報,心底卻不曾有太多欣喜,反覺疲倦。”她笑着。
“你太累了。”賀聿欽擱下毛巾,将她輕輕攬入懷中,“今夜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們便回蘇州。回鸢兒身邊。”
她的臉緊貼于他胸口前,感知着那片溫熱的體溫,與跳動的心髒。蓦地聽聞栩鸢的名字,她的心便再次搏動起來。
“還有一事,未完成。”她的臉離開他懷抱,“我要去送送青鎖。”
聶缙的屍首一旦被人發現,定會有人究查包廂中那些芍藥花的出處,她不能讓青鎖為自己涉險。
是以,安排她乘今夜的船離開上海。
……
碼頭處,夜風蕭索。
不遠處,那艘偌大的輪船亮起桅燈。
舷梯之上,人行往來,步履麻利快當者,為搬運行李的挑夫,至于即将遠行的遊子,或于扶梯上一步三回頭,亦或是依依不舍地擠身圍欄旁,往下招手揮帽,一眼便可瞧出。
“今夜一别,再見怕是得四年之後了。”蘭昀蓁打點好挑夫,吩咐他幾人将青鎖的行李搬上船,妥當放好,轉過頭來,握住她的手看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