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硯卿看出女兒不欲多說,便拉過人來,讓她的頭枕在自己膝上,輕緩地撫過她臉頰。
“那便休息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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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一日比一日炎熱,街道上随處可見汗如雨下的腳夫和商販,架在陰涼處的茶棚生意愈發好了,而自帶冰窖的大戶人家日子則好過得多,足不出戶就有解暑的辦法。
水榭中,鄭來儀一身輕紗便裙,趴在六角形的石桌上,手裡捏着一把銀匙,一小勺一小勺地舀着面前琉璃盞裡的酥山吃。
後廚按着姑娘們的口味研究出了新式的解暑方子:将各色時令鮮果壓成汁子,連同幹果仁澆在冰上,酸甜兼有脆香的口感。
紫袖坐在來儀後面,也輕搖着手中的扇子,口中嘟囔着:“早上去淩陰1取冰,說是今年冰緊俏得很,往年這個時候,陛下都要給咱們府裡頒冰的,怎麼今年還沒動靜呢……”
鄭來儀坐正了些。上一世,玉京度過了一個有史以來最炎熱的夏天。那一年夏末,懷光帝便突發惡疾,薨于新曆的第一個年頭。
“叮”一聲清脆響動,她将銀匙扔回琉璃盞,突然站起身來。
“小姐,你這是——”
“父親什麼時候下朝?”
“這幾日時辰都不固定——怎麼了?”
“備馬,我去接他!”鄭來儀快步出了涼亭。
行至隆福門外,鄭來儀翻身下馬。正逢羽林衛副将常城在宮門外帶值,見是她,便迎上前來:“四小姐,怎麼來這裡了,等國公爺麼?”
鄭來儀面上帶笑,脆生生地答應:“是呢常将軍,父親說今日散朝後帶我去看柘枝舞,我看時辰差不多,便來這裡迎他!”
常城見這嬌滴滴的國公小姐滿臉興奮,一臉的嚴肅也不由得柔和幾分。語氣卻是猶豫的:“可是,今日議事恐怕一時半會結束不了呢……”
“真的麼?可是父親早就答應好的,怎麼會這樣……”
見鄭來儀一時面露失望神色,常城便壓低聲音道:“四小姐有所不知,這幾日禦前所議事項十分要緊,左仆射大人也結束告病歸朝,各道主事官員都進京随時等候傳召,國公爺總領議事,應當是走不脫的……”
他說到這裡,面色隐晦,還有一層不便說出口的原因,便是懷光帝的身體狀況。
入夏之後,聖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往日昊天觀進獻的丹丸服下去便能當即見效,這一回,卻是藥石罔效,如何也不見起色。宮中的奉禦也是急得束手無策。
鄭來儀轉過頭,看城門外不遠處靜待接送自家主人的車馬,首當其沖的車馬隊伍威嚴華貴,一看便是親王鹵簿。
她心中了然,轉過頭對常城不無落寞地道:“來儀知道了,多謝常将軍,那我這便先回去了。”
常城點頭,招手喚來宮人服侍鄭來儀上馬,對着馬上人一抱拳,笑道:“四姑娘慢走,等國公爺忙完了,再陪您不遲!”
鄭來儀擠出一絲笑意,勒馬轉頭,沿着萬祀大街南向而去。
她一人騎馬,步速不快,手中缰繩松松握着,心中在想事情。那宮門外的唯一親王鹵簿,應當便是如今把守中州的舜王的儀仗。
前世懷光帝病故後,皇位便是傳給了這位手握重兵的胞弟。舜王李肅比起虢王李澹,顯然更有城府。李氏宗親中兄弟不算少,當年皇位繼承人并非沒有争議,野心勃勃盤踞一方掌握兵權者不乏其人,而李肅即位後卻很快便平穩地實現了過渡,一時坐穩了江山。
她皺着眉,記得舜德帝登基之時,叔山氏便是從龍的功臣之一。眼下她隻是拖慢了叔山氏的腳步,真正的隐患卻從未消除。
叔山尋越是謹小慎微知進退,鄭來儀越是難以放心。自己的力量和手段,還是太過有限了。
不知不覺間,信馬來到鬧市中,人聲愈發熙攘,異族的語言夾雜其間,鄭來儀的思路終于被打斷。
她一擡頭看見“納川貨棧”四個字,索性翻身下馬,準備找康納川把匕首要回來。
掌櫃的看見鄭來儀,滿臉堆笑地迎上來。
“四小姐,我們老闆去了碼頭,您看是等一等,還是改日——”
鄭來儀将缰繩往人手裡一遞,“無妨,我不趕時間,就等等他吧。”
“好嘞!”
掌櫃親自帶着人往後面走,“——今日店裡人多,剛進了一批蠻子,味道有些重,您往這邊走,别熏着了……”
鄭來儀踏進了内院。康納川這貨棧占地很大,内院十分寬敞。角落裡堆的都是大件的貨物,諸如家具、器物,甚至還有一尊等身高的紫檀木千手觀音,儀态端方,衣飾卻帶着濃重的西域色彩,還有的貨物被氈布蓋住了,看不清是什麼。
空氣中充斥着各式香料混雜的濃重味道,她舉起團扇掩住鼻子,正欲随那掌櫃的踏入東邊單獨辟出的雅間,視線突然定在了院子的另一頭。
那是一間門扇大敞的屋子,饒是光天化日中,那屋子卻是黑洞洞的,隐約可見盡頭的地面上,靠坐着一個人,垂着頭,一雙修長的腿伸開來,衣衫褴褛,從膝蓋往下幾無布料弊體。
掌櫃的察覺鄭來儀停下腳步,順着她視線看過去,便道:“舜王剛剛打了勝仗,邊境帶回來一批戰俘,錄過黃冊之後便送了一批到我們這裡來,這一個是從圖羅過來的,應該是不大行了……”
“不行了?”
“唉,送來的時候精神就不大好,後來才發現是身上生了疽癰,約莫是在戰場上受的傷,不中用了。”
圖羅人素以悍勇善戰聞名,是以圖羅戰俘也較其他的吃香一些。大戶人家挑中買走後,作府兵或護衛,或是有錢的老闆買來作家丁打手,一般都能賣個不錯的好價錢,眼前的這個年紀不大,身高腿長的,本來品相不錯,可惜錯了眼,沒發覺身上帶着傷病,這下還要雇人拉他去亂葬崗,實在得不償失。
掌櫃的正一臉嫌棄,突見鄭來儀調轉方向,朝西頭的空屋走了過去,連忙快步跟上。
他一疊連聲地勸鄭來儀:“小姐,可别靠太近了,那蠻子身上味道沖,把病氣過給您不得了!”
鄭來儀恍若未聞,擡腳邁進屋内,血腥氣帶着腐敗的味道撲鼻而來,她卻面色未變,在那靠牆坐着的人影前站住了。
靠坐着的人擡起頭來,鄭來儀借着外面的日光看清了,這人淩亂的一頭黑發下是一張少年氣十足的臉,顴骨和眉弓高聳,眉毛淺淡。饒是傷重,犀利的眼神仍然帶着股韌勁。
“你叫什麼名字?”
“戎贊,我叫戎贊。”少年氣息微弱。
“戎贊……”
鄭來儀低聲念這名字。
她無論如何忘不記這張臉。
前世第一次見到這個叫戎贊的少年,是叔山梧某次征戰後回城,這少年便在他帶回的戰俘隊伍中,受了很重的傷,殺氣卻依舊蓬勃,趁人不備奪了刀沖出重圍,還險些挾持了自己。
最後還是被叔山梧所收伏,最終成了他的翊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