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贊再沒說話,似乎渾身力氣已經用盡了。
“可惜了,這小子漢話說得挺流利,身手也利落得很,若不是生了病,肯定能買個好價……”掌櫃的站在鄭來儀身後,不無惋惜地道。
鄭來儀蹲下身來。
“戎贊,聽得見我說話麼?”
少年一動不動,胸口也看不出起伏。
“估計是死了……”掌櫃的滿臉晦氣,正欲喊人來擡,戎贊突然竭力擡起了頭,靠坐的身體猛地坐直了。
“圖羅人……隻能死在戰場上,就這麼死太……窩囊了!……戎贊不能這麼死……”
他的眼神中一瞬間燃起了光,如風中搖曳的燭火,一點微茫的力道,卻似撲不滅。
“這條命我買了。”鄭來儀站起身。
掌櫃的一臉愕然,好意勸說道,“姑娘,您别沖動,這一個傷勢太重,是真的不中用了,你看他糊裡糊塗的,已經神志不清了……”
鄭來儀從頭上撥下一支鎏金碧玉的百不知,扔到掌櫃的懷裡。
“把人給我擡到雅間,給他找一身幹淨衣服,再去保善堂請大夫過來。”
掌櫃的看她語氣認真,那一隻沉甸甸的百不知壓在手裡,當下隻好應是,連忙喊人來擡。
戎贊的疽癰生在後背,搬動時隻能面朝下放在榻上,膿水溢出傷口,一時間熏着香的屋子裡都被肉身腐爛的味道充斥。掌櫃的掩着鼻子,眉頭緊皺,可鄭四小姐一直面色嚴肅地守在這裡,他又不敢輕易離開。
鄭來儀看着戎贊慘不忍睹的後背,目光幽沉。
前世那人背上也受過這樣的傷。那時她與叔山梧困于險境,男人沉着聲音,冷靜地教她如何用藥,如何處理傷口。她一邊顫抖着手,舉着刀,按照他的指示去劃開皮肉,引出膿水,止不住的淚水落在可怖傷口裡,想象着他難忍的疼痛,隐隐啜泣,他卻語氣尋常地說沒感覺,催她再快些。
她還記得叔山梧說過,疽傷五藏筋髓,需要盡早醫治,“膿已成,十死一生”。戎贊的背疽情況惡劣,真要花大功夫在這樣一個奄奄一息、未必能救得活的俘虜身上,任人都會覺得這筆交易不夠劃算。
可鄭來儀并非全無私心,甚至可說,她救戎贊,隻是看中了他在絕境中露出的那一絲不甘就死、奮力求生的狠勁。
今日的她能共情這樣的求生意志,更迫切需要這樣的狠厲為自己所用。
傳說圖羅人忠誠善戰,效忠一人便終生不負,而此時的她恰恰需要這樣的投誠。前世他能那般效忠于叔山梧,今生便可以一樣效忠于自己。
鄭來儀借康納川的貨棧讓戎贊連住了一個月,八珍湯、玉露散各種靈丹妙藥灌下去無數,終于将一條人命救了回來,便将人接入了王府。
戎贊僅僅十三歲,個頭卻比府中大多數近衛都要高,他做事認真利落,功夫也不錯,隻聽從鄭來儀一人的指令。府裡的人隻當四小姐自南下遇險之後一朝被蛇咬,往後隻要一出門,便由這小子寸步不離地跟着,長輩們倒也安心不少。
不那麼開心的也就紫袖一人。她以往是鄭來儀的貼身心腹,可戎贊一來,有時小姐甚至會單獨交給戎贊什麼任務,連自己都毫不知情,心中不免泛酸。
這日見戎贊從外面回來,行色匆匆往東院裡走,紫袖便喚住了人:“小子,姑娘在前面,有客人來。”
“喔。”
戎贊乖乖站住了腳步。
紫袖上前,見他袖中鼓鼓囊囊的,便好奇問:“拿的是什麼?”
戎贊看她一眼,警覺的語氣:“是阿姐的東西。”
紫袖沒好氣:“什麼阿姐,沒大沒小,這麼久了還沒改過來,你該喊‘小姐’!”
“……是小姐的東西。”
紫袖撇了撇嘴,不再追問,眼神卻不住往他袖籠中瞥,隐隐看見雕镂花紋的手柄。
戎贊察覺她眼神,身體微微側了側,十分戒備的樣子。
紫袖被他這副樣子弄得心頭火氣,撅起嘴嘟囔着:“有什麼了不起,等姑娘嫁人了,我還是會跟着的,你這小子可就不一定……”
戎贊一愣,下意識脫口:“阿——小姐要嫁人了?”
“不然呢?難道一直待在府裡?”
紫袖揣摩着,“平野王妃這幾日常來找夫人說話,還總是問起小姐,恐怕是那日小姐去過燒尾宴,就入了王妃的眼了——叔山氏算是玉京新貴,又是平叛英雄……”
“平野郡王?”戎贊濃眉高高揚了起來。但凡情緒波動時,他的圖羅口音總會不受控制的冒出來。
“對啊。”
“不可能的。”戎贊的聲音又落回尋常聲調,語氣笃定不疑。
“怎麼不可能?”這一回輪到紫袖揚起了聲音。
戎贊隻是搖頭,再不說話。
小姐是對平野郡王府感興趣,她讓自己關注着王府的一舉一動,尤其是與邊鎮軍将和胡人之間的來往。
她的原話是:看他們是否在暗中勾連,企圖謀反。
戎贊初時沒有領會,反問了一句:謀反?
鄭來儀看着他,耐心的語氣:“你和我說過,在你的故鄉邏娑川經曆過一場叛亂?”
少年黑白分明的眸子漸漸現出穎悟的神色。從此就把平野王府視作了與執矢部一樣的惡人——他們勾結周圍部落、殺死延陀部的首領,帶着外人燒毀了邏娑川以東的草場,将同胞如羔羊一般屠戮。
這樣的人家,小姐是不會與之為伍的。
他的袖中,還藏着小姐讓他取回的東西——據說是從叔山家得來的一把式樣奇特的龍鱗匕首。
康納川在一本記載着西域異族傳奇的殘卷中,找到了那匕首手柄上的紋樣。它來自大漠中一個已經陷落的古國——漪蘭,匕首手柄上雕刻着的六瓣頂冰花便是漪蘭的國花。
小姐沒有猜錯,看來叔山氏果然和關外的胡人有聯系,這一把龍鱗匕首便是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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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廳内,鄭遠持正在親自接見上門拜會的客人。
本來這樣的場合來儀是不宜出面的,無奈來的客人主動提及了她,稱“許久不見,甚是想念”,鄭遠持隻好着人去請。
鄭來儀已被事先通報過,走進花廳時便有了心裡準備。可當看見身披锃亮铠甲,英姿昂然的李德音,心下還是難免吐槽:這種天氣裡全副武裝,也不嫌熱。
“世子,許久不見。”
李德音立即起身,朝着她快步過來:“椒椒,終于見到你了!”
鄭遠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世子随王爺就藩嶺南,趁着王爺回都叙功,總算能回家一趟。”
鄭來儀心中明白,舜王這一次回都,絕不僅僅是叙功那麼簡單:“世子在青州一向可好?”
“好!青州比起嶺南氣候爽利得多,多謝椒椒關懷!”李德音看着鄭來儀的眼神亮晶晶地,嘴角始終沒有放下來。
“嶺南瘴氣重,又多蠻夷,聽聞就連王爺在嶺南就任期間都落下病根,這次能重回中原,王妃怕是終于能放心了。”
“是呢,母親也很想你,椒椒。”李德音的聲音不自覺柔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