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空無一人的花園和長廊,秦九葉深吸一口氣,胸口那股憋悶的感覺卻依舊沒有緩解。
她突然覺得那全府上下都跟着蘇老夫人吃齋茹素的傳聞是如此荒謬。這裡不僅不吃素,還吸人的血、吃人的肉。這偌大的蘇府并不是個住人的地方,而是那傳說中山精鬼怪修煉的洞窟,隻有山精鬼怪才會将人拖入深淵吃幹抹淨,隻有山精鬼怪才會傷人害人而從來心無愧疚,隻有山精鬼怪才會這麼令人害怕,隻要回想起當中細節便令人渾身發冷、頭暈目眩。
幽靜的小徑深處傳來一陣腳步聲,秦九葉擡起頭去,便看見一襲淡黃色衣衫的蘇沐禾步履輕緩地走來,身後還跟着那名喚商曲的婢女。
這小徑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若是現下避開也還來得及,但想到今日來蘇府的另一層目的,秦九葉便知道這次碰面是免不了的了。
她就站在原地沒有動,等那蘇沐禾緩緩走近。
蘇沐禾看起來和那日闖進郡守府衙時不大一樣了,雖還是那身顔色淺淡的衣裳,但眉宇間的輪廓仿佛深了不少,眼神中的迷蒙褪去了些,像是今日這雨後放晴的天空。
“見過二小姐。”
秦九葉躬身行禮,蘇沐禾也靜靜回了禮,起身時開門見山道。
“秦姑娘,那天在碼頭上,謝謝你出手相扶。”
秦九葉愣了愣,随即擺擺手。
“不過舉手之勞,二小姐不必言謝。”她實在不想繼續說起那件令她挨了巴掌的晦氣事,目光落在對方手中那把有些眼熟的油傘上,連忙岔開話題道,“這傘是……”
蘇沐禾靜靜看了她一會,才将手中的傘遞了出去。
“聽聞秦姑娘随着陸參将來了府上,我便來尋你了。這傘是該還給你了。”
秦九葉看着那把傘,并沒有伸出手。
“一把舊傘而已,蘇小姐若用着趁手、留着便是。”
蘇沐禾卻沒有收回手,有些堅持地繼續說道。
“雖是舊傘,卻也能遮風擋雨,何況是個老物件,定是有些情懷在的。我很少出府、幾乎沒撐過傘,先前多虧了這把舊傘,我才沒淋得周身狼狽。不過眼下天已放晴,我自然是不需要了。”
秦九葉不傻,多少聽得出對方言語間的弦外之音,當下也不再推拒,伸手将那油傘接了過來,随即也單刀直入地說道。
“飲馬灘開出的那五艘貨船,二小姐也在其中一艘船上吧。”
四周氛圍有些微妙的轉變,商曲的眼睛不自覺地偷瞥着自家小姐,卻見蘇沐禾過了片刻才回答道。
“姐姐要我上船我便上了,她在家中向來說一不二,我不敢違逆她,心情也有些郁郁,貪飲了些酒便睡了過去,待船靠了碼頭才得知發生了何事。”
飲酒?你早不飲、晚不飲,為何偏偏那時候飲?貨船起火,那樣大的動靜,你是飲了幾壺酒才能睡得那樣不省人事?若真是醉得厲害也就罷了,可之後蘇沐芝在碼頭大鬧特鬧的時候,你回話的樣子又哪有半分醉意呢?
秦九葉回想起李樵說過的話,突然有些明白了他對蘇沐禾那股沒來由的敵意。
“二小姐沒親眼見到船上的事,倒也算得上幸運。”秦九葉話鋒一轉,将話頭打向别處,“不知二小姐可聽說過,當初那打更人死的時候,半邊身子都被撕碎了,血可是流了半條街,雨水沖刷至今仍未完全消盡。”
她話音落地,便見一旁的商曲神色瞬間緊繃起來。
可蘇沐禾卻隻是頓了頓,半晌才安靜地搖搖頭。
“我困在府中已久,這些事向來沒人同我說起。”
确實,蘇沐禾一個無人問津的庶出小姐,當時應當沒什麼出府的機會,這些市井間流傳的兇案細節更是不會知曉。
可如若真是如此,在聽聞這般駭人的描述時可不該如此鎮定啊。
秦九葉心中那層疑惑沒有打消,反而越來越深。她緊緊盯着蘇沐禾的臉,随後緩緩開口道。
“那打更人是在桑麻街遇襲的,那裡離蘇府尚有一段路,陸參将一直在調查,老夫人三更半夜究竟為何會出現在那裡,殺完人後又是如何回到府中去的。老夫人上了歲數,出門總是需要人看護的。除了下人,隻怕親近的人也得跟着。以她發病時的樣子來看,若是尋常下人瞧見,無論如何這流言蜚語也是少不了的,府中恐怕難以維持平靜這麼久。所以當初她殺人之後,究竟是誰發現的她、又趁着夜色輾轉将她帶回府中的呢?”
秦九葉說這話的時候,視線牢牢鎖在蘇沐禾的眼睛上。她期望能從那雙眼睛中看出些端倪來,但卻發現蘇沐禾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溫柔平和。
本有微風吹拂的院子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靜,那些本該随風擺動的花瓣與草葉一瞬間變得一動不動。
滿園花草倒映在蘇沐禾的眼底,像是一座藏在湖水下的寂靜花園。
隻有蘇沐禾自己知道,她不過是生來長了這樣的一雙眼睛。就算隻是發呆,看起來也像是無辜的凝視;就算驚惶無措,看起來也像是淡淡的憂愁。
而此時此刻,她由衷感謝她那短命的母親留給她的這雙會騙人的眼睛,正是這雙眼睛使得她能在每個危機關頭為自己披上沒有破綻的僞裝。
沒錯。那女子說的一切她不僅知曉,甚至還親眼所見。但那又如何呢?
她已為她經曆過的最可怕的事反複練習過了。就算偶爾夜深時回想起來,也能翻個身便睡去。
從小到大,她雖然常在府中陪伴祖母打坐念佛,但隻要走出佛堂,祖母身邊的位置便不會屬于她了。事發那天,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陪祖母去聽戲,這差事本來該是她那兄長蘇培遠的,可不知為何突然便落到了她身上。
她至今還記得臨行前她那好兄長看她的眼神,躲閃中帶着一絲慶幸,就像是知道會有事發生一樣。
那晚的戲唱得不好,她本就不喜聽戲文,聽到一半便昏昏欲睡,再醒來時才發現戲台已經散場,周遭就隻剩下她一人。
沒人知道祖母是何時離開的,懈怠的丫鬟小厮不把她放在眼裡,又或者在等着看她笑話。夜色漸濃,街道上行人寥寥,除了偶有馬車經過,再無其他聲響。她将所有的小厮、丫鬟連帶商曲都遣了出去尋人,自己也六神無主地沿着街道四處張望着,卻遲遲沒有結果。她幾乎能夠想象得到如果就這樣回到府中會是什麼下場,她的心一直懸在嗓子眼、手也開始抖起來,直到她轉過一個巷口,望見那幽長巷子深處的人影。
那人依稀穿着祖母的衣裳,卻四肢着地趴伏在地上,頭發也散亂着。她遠遠喚了一聲,那人依舊沒有反應,她便懷着擔憂和不安向那巷子中走去。
然後,她在距離那人三五步遠的位置停下了。
她想她應該上前拍一拍對方的肩膀,但一種來自本能的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這樣做。然後下一刻,那趴伏在地上的人似乎終于聽到了動靜,在月光下轉過頭來。
其實她平日裡很難仔細端詳祖母那張臉的,就是見着了也隻是行禮間的匆匆一瞥,亦或是隔着佛堂珠簾或走廊花園,從不敢似姐姐那樣大膽盯着瞧。如今她終于可以離祖母這般近,瞧見的卻是那樣一張可怕的面容。滿臉鮮血、眼神空洞,紅色順着皺紋淌下來,将那身看戲時穿的藍底金線褂子打濕了一半。
她叫不出聲音來,整個人幾乎是癱在了地上,直到府中那紫衣婢女聞聲趕來,帶着幾名強壯的家丁将那渾身是血的“怪物”塞回了馬車中。
怪物。
從那日開始,她對她那陪伴了多年的祖母,便隻剩下這兩個字的印象了。
往昔種種,不過雲煙一瞬。
花園中又起柔風,蘇沐禾眨眨眼,那種迷蒙又再次回到她眼中。
“祖母向來同兄長更親近些,就是去挑布料或是聽戲,也習慣叫上姐姐或是心俞姑娘,從來不會帶我的。所以秦姑娘的這些問題,我确實回答不了。”
秦九葉沒說話,隻靜靜望着蘇沐禾,顯然并不相信她口中所言。
兩人就這麼對峙着,一時間誰也沒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蘇沐禾輕輕蹙了蹙眉頭,決定先退一步。
“蘇家的事令姑娘一家受了牽連,我知姑娘心中有怨,還有先前姐姐做過的事……實在是對不住了。我在這裡代她向姑娘賠個不是。她如今生了病,再也不能出自己的院子了,還望姑娘不要同她計較。”
秦九葉沒避着對方,大大方方受了這一禮,随即又悠悠開口道。
“我這倒是不必了,二小姐若是有這個心,不如好好安頓一下先前府上那位送菜夥計的家裡人。他家人是否還在等他回去?還是已經備好了棺材卻不見屍骨?”
如果今日見到蘇沐禾之前,秦九葉隻是有所懷疑,現在她幾乎可以肯定,蘇沐禾知道的遠比他們想象中得多。隻是她還有些摸不透這位蘇府二小姐的心思,并不知道對方的隐瞞隻是為了自保還是另有企圖。
為了試探出蘇沐禾的底色,她說了狠話。
但蘇沐禾卻并沒有絲毫惱怒或委屈的神情,依舊是那副淡淡的樣子,倒是她身旁那伶牙俐齒的小丫鬟已十分不滿,不等她家小姐開口,自己便先跳了出來。
“你說的這些,也并非我家小姐的錯,你怎能這樣咄咄逼人?可是覺得我家小姐好欺負?若非小姐心善,保下這一府女眷……”
商曲的話沒有說完便被蘇沐禾一個眼神制止了。
但秦九葉已然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想:郭仁貴已投靠新主,他的所言所行皆是蘇沐禾在背後授意的。
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