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葉望向小姑娘那張忿忿不平的臉,就連反駁的話也懶得說出口。
即使同為伺候主子的下人,即使曾經同在府中共事,即使那人沒有犯錯卻被奪去了性命,這位婢女還是打心眼裡覺得:她家這位已經當家做主的小姐比那死人更加委屈、更加值得同情憐惜、連一丁點的苛責都是受不得的。
今日的蘇府真是格外悶熱,屋舍間一絲風都沒有,樹影一團團地凝在地上,動也不動得讓人心煩。
秦九葉不想在原地再多待一刻,但她還有最後一件事要确認。
“商曲姑娘不必煩憂,我今日前來,除了這把舊傘外,本來也不是要從你家小姐身上讨回什麼的。”她說到這似乎是準備離開了,可腳下卻沒挪窩,又突然開口道,“對了。先前聽我那阿弟提起過,說二小姐曾不小心弄傷了手。”
她邊說這話,眼睛邊觀察着對方神色。可不論是聽到李樵還是手傷的事,蘇沐禾似乎依舊沒什麼反應。
這蘇二小姐莫不是修了無相神功?怎地能做到這般滴水不漏?秦九葉一陣腹诽,面上還得盡量端着得體的笑臉。
“我隻是來代我那阿弟問上一句,蘇小姐手上的傷可好利落了?我這有些祛疤生肌的藥膏,用着效果很是不錯,若你願意……”
她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打斷了。
“當真是李樵問起的嗎?”
秦九葉頓了頓,随即有意含糊其辭道。
“他自然是記挂小姐的。不過二小姐若覺得不便,便當做是我那日問診後的一點挂心……”
蘇沐禾無聲笑了笑,不等秦九葉說完,便擡手接過了那藥膏。
她現下可以肯定,這女子全然不知道那日在江邊,李樵究竟同她說了些什麼。
若說先前她對這兩人之間的關系還有些在意,眼下的她便已釋然了。
那少年好似一把藏在柔軟錦緞下的匕首,亮出鋒芒來的那一日,定會傷到他身旁的人。而她已經脫身,未嘗不是好事。
蘇沐禾摩挲着手中的藥膏,故意一臉真誠地看向秦九葉。
“秦姑娘的弟弟,當真是個細心且有趣的人,不知日後是否還有機會相見,我定要好好謝謝他。”
秦九葉聞言果然面色一窒、心中警鐘大作,心道莫非這位蘇二小姐依然藕斷絲連、情難割舍?可李樵又是那副鬼樣子,她可萬萬不能再錯點鴛鴦譜、鑄下大錯。
“這個、他過陣子就要回鄉下老家去了。區區一點小事,二小姐不必挂在心上。”
蘇沐禾看着秦九葉的臉,半晌才淺淺一笑,随後拉起一點袖口、露出手腕上那道淺淡的傷痕來。
“确實。其實不過是先前蹭到了一下,已經沒什麼大礙,我都快忘記了。不信你瞧?”
秦九葉連忙瞥一眼那傷處。
傷口的結痂已經脫落,隻留下一塊圓形的印子,但依稀還是可以分辨并非咬傷和抓痕。
她微微松一口氣,終于可以安心離去。
“既是如此,二小姐便多保重。在下還有事,這就先告辭了。”
“府上事務繁雜,都要我一人看顧,便不親自相送了。”
蘇沐禾言罷、就靜靜立在原地,目送着秦九葉那幹瘦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眼見人已走遠,粉衣婢女當下便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來。
“小姐,你說她來到底是要做什麼?還有她方才說的那些話……”
蘇沐禾神情倒是平靜得多,隻低頭擺弄着那女子留下的藥瓶。
“慌什麼?你怕她?”
商曲小臉一紅,又連忙搖頭否認。
蘇沐禾輕歎。
“她确實機敏,隻可惜出身差了些,離了督護便很難施展開了。而且她遠沒有看上去那般狠心冷酷、唯利是圖。蘇府的事,她不會趕盡殺絕的。”
蘇沐禾湊近那藥瓶瓶口輕輕嗅了嗅,清淡的藥味中夾雜着一股難以忽略的薄荷香氣,同那少年身上的味道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緩緩垂下手,臉上勾起一個有些自嘲的笑來,但很快便恢複了平靜。
“不過也莫要小瞧了她。她是個聰明人,懂得在探究和自保之間尋個平衡點。何況……”
何況她若真是個蠢人,又怎能馴服那樣的少年?
商曲不知蘇沐禾的心思,仍在憂心旁處。
“那督護那邊怎麼辦?現在隻怕全城都在看我們的笑話。難道就這麼放任他們繼續在府上進進出出嗎?”
“今日督護派人來府上審案,而沒有将我們一衆打入牢中,就是代表不會牽連整個蘇家。他也應當知曉,父親隻是一局棋中先行的棋子罷了。作為棋子,若想保命,便得有些利用的價值。蘇家的價值,遠還沒有被挖盡。”
商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但又有了新的憂愁。
“可聽聞她同督護說,老夫人的病可能是疫症、會傳染的。方才有人便将接觸過老夫人的人都抓走關了起來,不知何時才能放出來。你說她會不會是察覺到了什麼……”
“察覺到了又如何?她若真能直接對我做些什麼,今日便不會費這周折來試探了。”
商曲仍不放心,拉過自家小姐的手,小心翼翼地查看起來。
那裡如今隻有一道淺淺的傷痕,不仔細瞧甚至難以察覺。
“還好小姐當時隻是不小心在石闆地上蹭破了皮,否則眼下真是要提心吊膽一回了。”
“她定是已經推測出了些許,所以才會來找我。隻是一切到底隻是推測,她并不敢十分确定。”蘇沐禾收回手,若有所思地望向遠處,“不過……她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祖母那邊是否找到人去探過了?”
商曲點點頭,如實彙報道。
“我擔心郭管事做事不牢靠,特意尋了蘇家從前熟識的師父,等夜深的時候再親自去,借那大悲寺的名号見上老夫人一面,隻說念在老夫人先前曾行善布施多年,特來為她念些消除業障的經文,雖說不知行不行得通,但定不會讓人起疑的。話說自從小姐管家之後,這些人總算是能差使得動了,日後若有用得着的小姐再同我講……”
她說完,許久沒有聽見自家小姐的回應,擡起頭來卻發現,女子立在花叢下,不知在想些什麼。
粉白相間的木繡球盛開過後已轉衰敗,蘇沐禾的眼神卻并未落在任何一朵落花上,半晌終于轉過身,輕輕貼近自家婢女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商曲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小姐,你要那個做什麼……”
“噓。”
蘇沐禾的聲音依舊很輕,但眼神中的意念卻很堅決。
“不要告訴旁人,隻管按我吩咐的去做。旁的不要問太多。”
商曲咬着嘴唇,擡頭看着自家小姐那張依舊溫柔娴靜的臉,突然覺得那是一張她有些不熟悉的面孔。
但她隻猶疑了片刻,便點頭應了。
“是,婢子這便親自去辦。”
她步子匆匆地蹚過一地落英,将将快要離開院子的時候,便聽到蘇沐禾在背後喚她。
“商曲。”
粉衣婢女停住,轉過身來。蘇沐禾正從遠處安靜地看着她,半晌才開口道。
“你放心,我不會成為下一個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