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是覺得我是那信口開河之輩?要麼便是在小瞧我?”
許秋遲見狀,當下露出些憂愁的神色來。
“怎敢?梁兄不知,前陣子這城中一戶大藥商遭了秧,說是船運的貨出了問題,我現下對這賣藥的可是提着十二萬分的警惕心。畢竟是入口的東西,總不能吃壞了身子。”
“可是蘇家的事?”梁世安面上多了幾分譏諷之意,卻無半點驚訝、顯然早已知曉什麼,“那是蘇家自己不小心,也怪不得旁人。不瞞你說,我這的東西,可比蘇家的要純正得多。”
梁世安說罷,轉動眼珠觀察了一番周圍的動靜,确認那先前的侍女與大漢确實都已離開,這才在許秋遲耳邊耳語一番。
偌大的湯池一下子安靜下來,隻聞泉水流動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男子懷裡的鴨子似是有些被拘得不耐煩了,拍打着翅膀掙脫開來,順着那溫熱的湯泉遊向屋外了。
梁世安終于直起身來,将詢問的眼神投向許秋遲。
“二少爺意下如何啊?”
許秋遲鳳眼眯起,從善如流地笑着。
“如此,便有勞梁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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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打掃的侍女也輕手輕腳地開始做事時,煙霧缭繞的白玉湯池旁已空無一人。
都城來的公子早被擡去前院雅間醒酒,而他那位盡地主之誼、出手闊綽的纨绔朋友亦不知去向,白玉石階前除了狼藉的杯盞,便隻餘些許竊語還回響在水霧深處。
掌事侍女做着收尾工作,不知為何始終也沒找見那最後一塊墊小幾的絨布,最後隻得草草收場,卻在離湯苑幾步遠的樹叢裡發現了那件有些眼熟的金線錦衣。
若她沒記錯的話,這衣裳正是那位邱家二少爺的外裳。
視線下移,樹叢間的花草被踩塌了些,不遠處的檐廊下還隐約可見一排濕漉漉的腳印子。
掌事侍女面無表情地盯着那沾了酒漬的衣裳看了看,随後将那衣裳撿起來,一股腦塞進臂彎上挎着的籃子裡,随後端起那些還未清洗的碟盤杯盞,繼續向前走去。
做這一切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心虛地左顧右盼。因為她知道這衣裳的主人定已“抛棄”了它,而她對這一切早已見怪不怪。
誰不知道邱家二少爺是個有情趣的怪人?品味雖是一流的,這舉止修養卻是末流,酒氣上頭便是連件衣裳、連雙鞋子也不願好好穿。亦或者有錢人家的少爺都是如此,穿過一次的衣裳和鞋子,不管是鑲着金線還是銀線,都是可以随意丢棄的。
掌事侍女搖搖頭,一邊在心中暗罵着那不上道的纨绔,一邊思忖着籃中錦衣洗淨之後、挑了金絲來賣,是否能多換些銀子。
盛夏時節的園子裡,就連風都是暖的,濕漉漉的腳印在陽光下迅速消失,連一絲水痕都沒有留下。
而那腳印的主人如今已向着後院走去。
穿過這一小段濃蔭遮蔽的檐廊,便可直通這雅苑的最深處。
此處同前院周到精緻的陳設相比,顯然簡陋了許多,鋪院子的石磚上覆着厚厚的一層青苔,整個院子中隻得一張石桌,桌上隻有一盤棋,似是下了一半的樣子,但卻積了厚厚的塵。
石桌旁,綠衣女子早已聽聞動靜轉過身來,她擡眼見那披着紫色絨布的男子也不覺奇怪,轉身将一早準備好的銅盆與布巾遞了過去。
“姓梁的如何了?”
銅盆中的水冷得徹骨,許秋遲淨了兩遍面便已覺得徹底清醒過來,半晌才開口道。
“好得很,一時半刻都不會再開口說話、惹人厭煩了。”
想放倒梁世安不是件容易事。
這位以治粟為職責的司農平日裡經常走南闖北、應付地方縣官,見識過的酒席沒有上千也有成百,早已練成了海量,尋常飲酒根本醉不了,反而會将勸酒之人自己搭進去。
但若是下藥,那便另說了。
隻是常年流連花間酒樓之人,對酒席間的這點龌龊手段多少都有防備,直接下在酒中難免會被察覺。
可若是放在那冰鎮過的瓊花蜜釀中,又将人約在溫熱的湯池中,那多喝幾盞便是人之常情,他連勸都不用勸,對方自己便會乖乖飲下。
隻可惜了他那幾隻上好的琉璃花盞,教那梁世安的嘴碰過後,他便再也不想要了,連帶着那件金絲錦衣一起,倒是便宜了這院中的掌事女子。
許秋遲取了幹淨的帕子擦了擦臉,這才想起來環顧四周。
“他身邊跟着的那位呢?”
柳裁梧輕描淡寫地指了指花叢前那一地酒壇。
“好得很,今日怕是都醒不了了。”
天下第一莊出身如何?能跟着梁世安做事又如何?在她眼裡也不過是個初入江湖的雛兒。她沒把對方放在眼裡,卻也不想武力制服,隻因一來是不能同對方的主子撕破臉,二來是不想動這雅苑裡的一磚一瓦。
她有多珍惜這裡,便有多痛恨眼前的男子将今日的局設在此處。
想到此處,柳裁梧擡起頭來,毫不意外地同許秋遲四目相對。
“恭喜二少爺的迷魂湯有了用武之地。希望那梁世安沒有吃太多東西,一會醒來不要在房中上吐下瀉才好。”
泡了半日的纨绔少爺面色不見紅潤反而有些蒼白,聞言面無表情道。
“柳管事這又是何必?就算沒有那梁世安,此處也不知被多少人上吐下瀉過了,你此時才介意是否有些晚了呢?”
庭院中一時安靜,一紫一綠,兩看生厭。
片刻後,披着絨布的少爺再也忍不住,跑到一旁的花壇前吐起來。
“母親已經不在了,這地方也不過隻是一堆磚瓦罷了。”許秋遲擦擦嘴角,再站起身來時已與平日裡無異了,“他的東西都翻過了嗎?發現什麼沒有?”
柳裁梧神色也恢複了冷淡,眼神示意一旁木架上那梁世安換下的衣飾。
大到冠帽鞋靴,小到帶鈎玉扣,甚至是亵褲上的一根系帶,都被整整齊齊地分開陳列起來,看起來莫名像是一具被剖解完畢的“屍體”。
“他身上除了二少爺先前遞過的門帖,再無半點帶字的東西。他的侍從我也已教人暗中搜過,并無其他發現。”
許秋遲叉腰掃視一周,仍是不肯輕易罷休,又撸胳膊挽袖子地親自翻找了一遍,确定那些雜七雜八的衣物飾品中當真沒有他要找的東西,這才一屁股坐回那石桌旁。
“梁世安近來明面上以收糧為名在各州頻繁走動,實則與都城的孝甯王府一直暗通款曲。蘇家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定不會一點風聲都沒聽見的。此番我邀他前來,他便順水推舟地過來了。準備了這一番,好不容易将他灌迷糊、撬出幾個字來,不能就這麼放過他,還得再尋機會。”
柳裁梧沉默片刻,冷冷開口道。
“梁世安不過隻是司農,就算同孝甯王府走得再近,也隻是衆多馬前卒中的一個。就連他父親也不過是春官府的人,怎麼看都是個派不上用場的角色。與其盯着他,二少爺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姜姑娘那邊。”
許秋遲輕輕搖頭,顯然并不這般認為。
“逯府一案牽連衆多,他是帶逯四海入都城的人,雖是以巡查歸來順路的名義,但那些司隸校尉查到一半竟不了了之,我心中疑慮難消。這幾日你派人盯緊他,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時間告訴我。”
柳裁梧點頭應下,随即想起什麼,不鹹不淡地開口道。
“大少爺正在回城的路上,已派人各處尋您呢。這幾日若是回府,隻怕少不得要碰上了。”
“反正早晚是要碰上的。”許秋遲歎息一聲,面上卻無半點煩惱懼怕之意,“且先讓他一個人在這城裡城外多轉轉吧,就當認認路了。”
頓了頓,他還是開口問道。
“秦九葉人呢?”
柳裁梧沒有立刻回答,拿起一旁那盤剝了一半的雞頭米。
新剝好的雞頭米因處理得太過幹淨,猛地一瞧還以為是一盤珍珠,盤子四周整潔得連一把竹刀或銅片都瞧不見。卻見那綠衣女子伸出手在盤中随意撥弄一番,徒手連剝三顆。
“秦姑娘仍在璃心湖附近,看樣子一時半刻都不會回果然居了。她有意提防着二少爺,沒有告知她家老翁自己的行蹤,不過她那藥僮已将先前送去的山參靈芝盡數收下了。所謂吃人嘴短,果然居還是在二少爺手心裡捏着的。”
許秋遲看着那一顆顆堅硬的雞頭米在女子手中瞬間“皮開肉綻”,不由自主打了個冷戰。
“拿捏一個村野藥堂,竟還要我獻上三盒山參靈芝。柳管事覺得,到底是我太過不濟,還是那郎中太難應付?”
柳裁梧停頓片刻,如實說道。
“是二少爺自作自受罷了。”
許秋遲笑了,緊了緊身上的絨布,手便向那盤雞頭米伸去。
“柳管事這雙手除了打算珠分外利落外,剝起這雞頭米也是越發趁手了。不如……”
“偷米”的手啪地一聲被打掉了,柳裁梧的聲音冷酷響起。
“這是供給夫人的。二少爺若想吃,先向懷玉嬸請示過後再來找我吧。”
柳裁梧說罷,端起那盤雞頭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裹着絨布的少爺靠着石桌縮了縮微涼的手腳,随後吹了吹那石桌棋盤上的灰塵,喃喃自語道。
“時間過得可真快。一眨眼的工夫,便又要到這一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