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為何總讓我跟着秦姑娘?她身邊有别人,其實也并不需要我,我想着要不還是回到少爺身邊……”
“或許我也并不需要辛兒時刻跟在身邊呢?”
可怕的話就這麼毫無防備地落入耳中,姜辛兒隻覺得心蓦地一停,像是突然間就無法跳動了一般。
她愣怔了許久,李樵的話在腦海中潮汐般沖刷着她脆弱的情緒,有一瞬間她好想拔腿逃離這個地方,仿佛隻有這樣才不用面對更可怕的答案和那個她并不熟悉的少爺。
但另一種情緒使得她生生止住了腳步,盡管心底的角落已經開始疼痛,但她還是想面對面親口問他那些問題,想聽他親口否認那些可怕的猜想,告訴她一切都是她多想了,他們還會長長久久地一起走下去。
還沒等她想清楚究竟要如何開口,那個折磨她許久的問題已經脫口而出。
“少爺是厭煩辛兒了嗎?”她的聲音因為放輕而有些顫抖,像蝴蝶的翅膀在反複觸碰看不見的風,“有人和我說,少爺不願意我再跟在身旁,是因為厭煩了。但我不相信,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少女的勇氣像她手中那把甯折不彎的長刀,承載着她的自尊和榮光,就這麼筆直地指向她的終點。
她是那樣勇敢而熱烈,更襯得他懦弱而卑劣。
其實就算沒有他,那天下第一莊也終究關不住她。終有一天,她會用力掙脫一切、向着屬于自己的遠方而去,而非在他這方小小的池塘中做一尾顔色鮮豔的錦鯉。
許秋遲背對着她,目光在那片虛無的綠色中徘徊。
“這個答案有那麼重要嗎?有的時候兩個人會分開,并沒有什麼具體的緣由。隻是時候到了、緣分盡了,便會自然而然地踏上兩條不同的路。”
“重要,少爺的答案對我來說永遠重要。”女子又往前邁了一步,試圖縮短兩人之間最後的距離,“不論少爺想去何方、要做什麼事,辛兒都願意一起。如果是我做不到的事,我可以去努力……”
“不論我要你做什麼,辛兒都願意去做嗎?”
他終于轉過身來、湊近了她的臉,擡起一隻手輕撫她的面容。
朝夕相處的這些年裡,他們是陪伴彼此的最親密的人,卻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觸碰。姜辛兒愣住了,一時間無法動彈、也忘記了開口回答。
然而下一刻,魔鬼般的字眼就從那張形狀好看的唇中吐出。
“那回天下第一莊如何?”
姜辛兒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蒼白。
許秋遲笑了,微涼的指尖已離開她的臉龐,退回到了原本的距離。
“所以,你也是有喜歡、不喜歡,情願和不情願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說服自己一直跟在我身邊呢?畢竟我記得最開始的時候,你并不喜歡我、凡事都喜歡同我對着幹呢。”
所以現在為什麼要喜歡他呢?為什麼要對他言聽計從呢?
他不值得。
“成為陌生人”說來疼痛,其實也沒有什麼,不過是讓一切回到原點罷了。這世界上所有關系都是從素不相識開始,最終歸于生死和陌路的。
朝夕相處的這些年,他太了解眼前的女子了。
李樵可以為秦九葉放下一切乃至生命,但姜辛兒卻不會如此。
雖然也在殺戮中長大,但她此生經曆過最大的考驗便是出莊那日、跪到太陽落山前的那幾個時辰了。如果說這些年他曾為她守住過什麼,說到底不過一點尊嚴罷了。隻可惜他也身處漩渦之中,無法再為她做更多。
終于,女子垂首退開來三步,低聲開口道。
“辛兒明白了。”
沒有人心可以逃脫他的算計,他的目的達到了,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可為何這一次心中并無半點得意與欣喜,猶如大敗一場呢?
她明白什麼?不,她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他的心、他未能說出口的一切……
挂在腰間的腰扇晃了晃,江邊的男子猶如魂魄歸體般轉頭望去,然而竹林中早已空無一人。
風聲水聲不停,嘲笑他的懦弱。
愛是勇敢者的賞賜,而他此生注定不可能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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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獨自坐在竹排紮成的臨時渡口前,吭哧吭哧解着筏子尾部拴得牢牢的繩扣。
筏子是居巢一帶特有的簰筏,比老秦那條小舢闆還簡陋。為了不讓筏子離岸太遠,筏子一端綁着條纖繩,繩結在多年擰拉之下已緊緊縮成一個死結,她反反複複嘗試了六七遍,最終還是放棄了,随後一屁股坐在岸上,一邊揉着酸痛的手,一邊望向霧氣蒙蒙的遠方。
天還沒徹底亮,但那等待接收整理消息的院子很快便要熱鬧起來了。
昨天一整晚,姜辛兒都沒有回來。
院中四處都沒什麼動靜,應當不是因為探查中出了什麼岔子,秦九葉想了想,便猜到了對方可能去了何處。
也不知那纨绔有什麼好,值得對方這般賣命。
昨晚獨自出發前往藥廬前,秦九葉曾叫住姜辛兒交待過一些瑣事,除了要對方盯住公子琰,有機會再尋一尋先前那處神秘院子外,她還列了幾種郁州山區一帶特産的藥材,要對方若有機會外出便幫她采挖些回來。
其實那些東西在藥廬未必尋不到,但似乎心中早有預感,秦九葉下意識想交給對方些事情做。她多少從李樵身上了解了那天下第一莊弟子的做事風格,隻希望姜辛兒看在完成任務的份上,不要因為許秋遲那二愣子說了什麼而做出什麼傻事。
隻可惜現下來看,這點苦心算是白費了。
跑腿的人沒了,獨自等待實在心煩,索性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隻是這鬼地方進不來、出不去,她趁着天還沒亮偷跑出來,尋了半天也隻找到這條應急用的筏子,看上去至少已有三五個月沒人動過了。上漲的河水将岸邊臨時鋪好的木闆淹了一大半,剩下一小段延伸進水中,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女子瘦小的身影在河邊徘徊、想着辦法,一陣風起、吹皺了水面,連帶着她映在水中的身影也一并模糊起來。
突然之間,她仿佛感覺到了什麼,緩緩起身向身後望去。
晨霧中的竹海前似乎隐約站着個人,風吹起他單薄的衣衫,好似林間飄蕩的一抹鬼魂。
秦九葉蓦地收回視線,低頭看了看那漂在水中的筏子,一個翻身跳了上去。
筏子上的繩結依舊沒有解開,她四處張望一番,一手拎起伐荒用的柴刀、狠狠劈了下去。手起刀落,那條始終解不開的繩索就這樣斷作兩截,幹脆利落得像是在預示着一場終結。
穿林而過的奇怪風聲又響起,水邊頃刻間多了一道人影。
“公子交待過,要我跟着你……”
他話還沒能說完,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唇色随之變得更加蒼白,匆忙間穿上的薄衫随着他的身體劇烈起伏着,像是下一刻就要消散在風中。
女子下了狠心,趁他咳得厲害,撐起長篙猛地一推,小筏子晃晃悠悠離了岸、向着河中央而去,将兩人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她的目光自始至終沒有朝他的方向偏離過一分一毫,好似瞧不見他一般。那雙他熟悉的、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是一種他不熟悉的、冷漠至極的光。
“是嗎?我都偷跑了出來,你不去同你家公子彙報,還跟着我做什麼?”
秦九葉坐在筏子上冷冷開口,強迫自己不要回頭去看。
她真的好恨自己,當初她連方外觀觀主和天下第一莊殺手都分不清,如今卻總能一眼看穿他的僞裝、将他認出來。
但這一回,她不想再陪對方玩那“看破不說破”的狗屁遊戲了。
先前逃走也就罷了,眼下她都找上門來了,他仍是這番陳詞濫調,那便休要怪她不客氣了。當初他扔下她一回,她也抛下他一次,這樣才算公平。不是嗎?
簰筏順流而下、越走越快,女子背對着岸邊,面上神情都瞧不見。船頭晃了晃,她的身影便也跟着在那碧水間蕩漾,不過一個瞬目的工夫,便已遠去。
水波不停,她似乎也不會停下了,就要這麼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再也不會出現。
“不要走……”
少年踉跄着上前半步,整個人幾乎站立不住。
她不是最舍不得他生病難過的嗎?她不是在他發病難熬的時候徹夜守在他身邊的嗎?她不是最在乎他的身體、隔三差五就要摸着他的手診脈嗎?她不是為了保護他甚至孤身對抗李苦泉、擋在那斷玉君的稽天劍前嗎?
可為什麼?為什麼如今他覺得自己快要死在她面前了,她卻變得如此狠心,連多看他一眼都如此吝啬,就這麼毫不留戀地将他抛在身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可是李樵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心底的聲音沉沉回響,自作自受的苦随之彌漫開來,遠比他日日飲下的穿腸毒藥更令人折磨。
腳下踏上岸邊最後一塊木闆,腐朽的木頭因為他的動作搖搖欲墜,随即墜入水中。
水面泛起漣漪,與漸漸遠去的水聲一起隐入霧氣之中。
“阿姊……”
他終于喚了那兩個字,沙啞得有些聽不出他原本的聲音。
船上女子的背影有一瞬間的停頓,但她并未因此而停下,繼續撐起手裡的長篙。
他當初逃走的時候,她何止在身後喚過他一次?
她喚過他那麼多次,他都沒有停下,此刻終于輪到她先走一步,又憑什麼讓他輕易得逞?
秦九葉奮力撐起船來,将将撐了第三下的時候,便聽得身後“噗通”一聲。
長篙頓在水面上,她緩緩回過頭去,岸邊已空無一人,隻剩河中一圈一圈的漣漪緩緩擴散開來。
四周一瞬間安靜下來,隻能聽到她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聲。
筏子在河中央打起轉來,那從小就跑船的女子竟開始覺得頭暈目眩起來。
她調轉長篙、焦慮往回劃了幾下,可四周依舊寂靜無聲,流淌的河水中連一隻吐泡泡的魚也沒有。
這水能有幾尺深?水下有無暗流?一回生、二回熟,她這輩子是不是逃不開從河裡撈人這件事了?
秦九葉猛地站起身來。她凝視着那不急不緩流淌的河水,先是仰頭苦笑了幾聲,随即又低頭痛罵幾句,最後認命般地深吸一口氣、踹掉兩隻草鞋,一頭紮進了河水中。
湖水雖深,卻不流動,不像河水變化多端,有時沒腰深的小河也能淹死人。
連紮幾個猛子,秦九葉仍未尋見人,終于深吸一口氣大喊道。
“李樵?”
四周仍無人回應。
“李樵!”
她在水流中呼喊着,像一隻焦頭爛額、嘎嘎亂叫的鴨子。
下一刻,巨大的水花聲在她身後響起,她将将轉過半邊臉,便跌入一個濕透的懷抱。
他咳得很狼狽,狼狽到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卻不肯因此松開半分。他抱得很用力,用力到他灼熱的體溫幾乎燒幹了他們之間冰冷的河水、緊緊貼在她身上。他離得很近,近到她能聽到他嗆了水後帶着雜音的呼吸聲、從胸腔肺腑直達她的耳畔。
河水洗去了他臉上易容的厚重藥粉,露出了那張明豔中透出些許清純的少年面孔。
秦九葉盯着那張臉,克制不住的思念從心底湧出,又令她生出一種不甘來,當下氣得口不擇言。
“還是川流院教人有方啊,這才多久不見,都長本事了啊!先前跳個湖都要人救,現下狗刨都如此精進了,哪裡還需要我來撈人呢?”
少年迷蒙的眼睛望着她,河水在他眼底輕緩地流淌着,卷起一個個雪白的渦,柔和而明亮。
“阿姊教我的事,我日日都有在心中練習。”
她将發絲從濕透的臉上撥開,兩撇秀氣的眉毛不自覺地擰緊,聲音十足的冷酷。
“我何時教過你……”
她何時教過他跳河?又何時教過他狗刨?
質疑的後半句話最終也沒能說出口,少年專注的目光牢牢鎖在她臉上,随即整個人壓了過來,因落水而變得有些冰冷的唇小心地印在她的臉頰上。
他的動作很堅定,像是這河水中被沖刷了一萬年的石頭。但他的唇卻在顫抖,仿佛已同這四周蕩開的漣漪融為了一體。
他有些瞧不清眼前的狀況、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久違的恩賜,猶豫了許久,見她沒有推開他,便退開一小點,随後慢慢吻在她的唇上。
她依舊很安靜,那雙沉在水中的手卻不自覺地爬上他的背脊,指尖每行進一寸,都能感受到他的顫抖和緊繃。
秦九葉睜開眼,望向那雙被打濕的、淺褐色的眼睛。
恍惚間,她又回到了他們命運開始緊緊糾纏的那一天。
一陣風吹過,兩岸竹葉在頭頂搖晃交織成一片,就像那日她手中破了洞的油傘。
水珠無聲落下,墜入河中又消失不見,看不出是否打濕過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