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第三位經常來張航家裡探病的人,有栖川相對熟悉,是之前在醫院裡詢問自己情況的叫做的警官。有栖川才知道黑川是警視廳的刑警,而且是警部,那天根本不需要他來盤問有栖川的情況,無非就是因為事關于張航,黑川才不嫌麻煩地跑了一趟。
“我給他帶了些蛋白粉,據說對骨折的人很好來着。”黑川的态度居于泉也和矢田之間,沒有多麼友善,也沒有多麼不滿,像是對待一個平常人一樣,“這個混着牛奶還挺好喝呢,我原本買了兩包,結果自己喝了一包。”
有栖川隻有在黑川在的時候,才不至于渾身僵硬,時不時的也會跟黑川聊聊天。
相較于泉也和矢田,黑川可真算是不折不扣的普通人,或者說是優秀的普通人吧。黑川大部分讨論的不過就是日常瑣事,稅收太高、工資太低、聚餐等一些列私人活動上收到案子通報不得不退場之類的,有栖川就隻是在一旁“是啊是呢”地附和。
偶爾張航會出來露個臉,他們之間的話題就會變成最近的案子,通過案情又要聊到人性,張航會給黑川一些建設性的意見,黑川總是聽得非常認真。
“要是需要證據什麼的,你可以直接去聯系阿修,他最近也是挺清閑。”
“他那哪是清閑,我可是聽組織犯罪課那邊沒少說矢田組的事。”
“不清閑麼,他簡直幾乎天天都到我這兒來蹭飲料喝。”
“他那就隻是怕你死在家裡吧,矢田又不是什麼直率的性子。”
“可别啊,傲嬌的黑*會我可真是沒興趣。”
“你也沒想過勸他從良啊,金盆洗手之類的。”
“那可不行啊,他要是洗了手,将來我們要是有事需要黑*會幫忙的,豈不是還得從頭找人。”
“你這家夥,有點兒心沒有啊,”黑川皺了皺眉,又歎了口氣,“算了,我知道你沒有,你不用再強調一遍了。”
“别把人說得這麼過分啊……”
“腿好些了?”
“沒什麼特别的感覺,少說再有兩個月吧。”
“那還是不能喝酒啊,真是可憐。”
“你們要背着我出去喝酒了,可别被我抓到。”
有栖川隻是旁聽他們的對話而已,仿佛就可以忘記有關于自己的事,片刻的安甯也好,他能從中品到一絲被救贖的感覺。
可有栖川始終不知道張航究竟是有什麼身份,不知道他的收入來源,也不知道他的底細。就像張航毫不關心有栖川的過往那樣,有栖川也從來不會問有關于張航的事情,時間久了,他就誤以為這是一種默契,為此還覺得有些開心。
一個月之後,張航終于不再像之前那樣需要人貼身照顧了,他開始早上固定時間起床,然後要求有栖川準備一日三餐,指揮着有栖川打掃房間。有栖川倒不覺得被冒犯,可能是因為張航的話術非常精湛,在提出要求的時候會讓有栖川自然地想要去做,做好之後還會得到非常自然的鼓勵。
“這玻璃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麼幹淨過了,你是怎麼做到的?”張航尤其喜歡擦幹淨的玻璃,有栖川對此深有成就感,時不時就會牟足了勁兒地把屋子裡所有玻璃制品都擦得锃亮。
但唯獨做飯是個難題,有栖川不會料理,煮飯、烤面包這種程度還好,但做菜實在不行。他第一次做玉子燒的時候,張航夾了一口放在嘴裡嚼了嚼,皺起眉,“兄弟,你是打算給我補個鈣?”
“……抱歉。”
“算了,磕雞蛋這種事,熟能生巧,”張航艱難地咽下那一口,“但是口味就很難說了,難道你很喜歡吃甜的?”
“玉子燒、不就是甜口?”
“甜口和甜食之間差了三勺糖吧,大概。”張航放下筷子,看着桌子上另外兩道燒糊了的菜,“燒焦的東西還是别吃了,緻癌。”
有栖川深感抱歉地點點頭:“我去叫外賣。”
“不用。”張航起身移動到廚房,動作利落地切着青椒打着雞蛋,開火、爆炒,幾分鐘的時間一盤色澤鮮亮的青椒炒蛋就出鍋了。
“湊合吃吧。”張航低頭扒拉着飯,有栖川看着那道菜,猶猶豫豫地舀了一勺倒在飯上,拌了一下再舀起放進嘴裡。
油滋滋,還帶着一絲鮮甜,一切都那麼恰當好處地刺激着自己的味蕾,有栖川開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從那一刻開始,他覺得之前吃過的所有高端食材和料理、都比不過這一道青椒炒蛋。
時隔多年,有栖川覺得自己才終于吃上了一頓飽飯,簡簡單單的一合米飯和一盤炒菜而已,他滿足到甚至想為此大哭一場。
張航沒有為有栖川多吃了幾碗飯而發表什麼評論,就隻有在有栖川用勺子盡力想要把盤子中最後一點菜湯都舀上來的時候輕聲笑了一下:“看把孩子餓的,要不要我再去給你蒸一鍋米飯?”
有栖川這才極為不舍地放下了勺子。
自那之後,張航做飯、有栖川洗碗,已經成了固有的模式。常來登門探病的朋友們在發現張航已經恢複到可以做飯之後,開始毫無顧忌地來一起吃一頓。每一個來的人都會帶上想吃的料理的食材,今天魚明天肉的,甚至還有人提要求。眼看着這地方就成了食堂,并且時不時的,有栖川真的能夠看到教授警察黑*會齊聚一堂的魔幻現實主義情節,六日還會有外交官的加入,讓有栖川震驚不已。
又幾個星期過去,張航腿上的石膏終于可以卸掉,傷口拆線後隻裹着一層紗布,每隔兩天就需要換一次藥。習慣了每天幫他揉腿的有栖川,自然而然地接手了換藥的工作,卻在第一次真正看到那道傷口的時候,渾身止不住顫栗了一下。
“對不起。”有栖川恍然之間意識到深夜裡在聽到張航因為疼痛而低吟的時候所感受到的揪心感是源于愧疚。
愧疚?
有栖川反複品味着這種心情,随後擡起手輕撫着傷口周圍,又一次發自内心地道歉,“我真的……很抱歉。”
而張航卻隻說了句:“别摸了行不行,癢得要死。”
要不是因為這将近兩個月的形影不離,有栖川可能會把張航這種反應當作不坦率的表現,可現在,有栖川就算不擡頭,也能想象出張航會是什麼表情。
一定又是那種無所謂的表情吧,無所謂卻也不是冷漠無情,隻是對張航而言、這些都是無需在意的事情。
對于一個普通人來說,不需要在意的事情也挺多的吧,比如說不小心在路上踩死了一隻螞蟻,或者一元硬币滾入自動販賣機的下面而懶得去撿。比如在一個沒有和任何人約定過的周末,出行時電車晚點五分鐘。比如在一家常去的咖啡廳裡點了一杯常喝的拿鐵,咖啡的味道比往常要稍稍淡了一點。
不過如此,人們不會在意的。
對于張航來說,那天早上随手拽回來一個準備卧軌的人,不巧摔斷了腿,不幸失去了項目機會,這些似乎都是些不需要過多在意的事。
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會給人造成一種人生都變得輕松了的錯覺。
有栖川非常清楚,隻要離開了張航,自己仍舊是那個需要趕快去死的人。體内的病毒不會消失,命運的枷鎖不會斷裂,如今的所有輕松感,真的都隻是錯覺。
那麼等到張航腿上的這道傷口徹底愈合,有栖川就不得不離開這裡了吧。
奇怪的是明明最開始非常想要離開,現在,腦海裡卻有另外一種想法在作祟。
要是今後……
今後?
這樣可不行啊,自己不能想着今後的什麼事,想着今後的話豈不是就意味着自己想要繼續活下去了嗎。
“明天好像不冷,我打算出門逛逛,去超市買點兒東西吧,你得幫我拎東西。”某一天刷碗的時候,有栖川聽到坐在餐桌前的張航向自己提出邀請。
這麼一想,張航的确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好。”有栖川點點頭,把最後一個碟子放近洗碗機裡。
那天雖然暖和,可也遠遠趕不上夏天,有栖川仍然穿着兩個月前的單薄襯衣。張航随便找了件衛衣蓋在了有栖川的頭上:“要不要順便再去買件衣服什麼的啊,入秋之後天氣很冷吧。”
有栖川一直很好奇,為什麼張航從來就不問有關于自己的事,難道是在等着自己先開口嗎?“不用。”
張航顯然沒有把那句“不用”當回事,單手拄着拐慢慢悠悠地溜達到車站,坐上電車,目的地則是銀座那種地方。到商場的男裝層,張航像模像樣地來回看着,導購也熱情地湧上來詢問他想要找什麼類型的衣服。
“類型啊,”張航轉過頭打量着有栖川,“居家型?”
“……”有栖川躲避着他的視線。
“哈哈哈,我開玩笑的。”張航朝一臉無語的有栖川擺了擺手,随後正經下來對導購說,“麻煩你給他找兩件陽光活躍一點的衣服,他天天在家裡都穿着襯衣黑褲的,感覺像在服喪。”
導購當他是開玩笑,非常捧場地笑個不停,随後一件一件地給他做着推薦。
“這件不錯,你去換上試試。”張航全程沒有問有栖川的意見,在看中了一件衣服之後就會轉過頭對有栖川下着命令。
有栖川早就習慣張航這種類型的人,深知反抗都不會有好下場,所以隻能硬着頭皮應了下來。試了幾輪之後有栖川也算是有了秋季的衣服,無論他再怎麼說不需要,張航都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
“過兩天要降溫了,我的外套對你來說都太大了吧。我估計你也不願意穿阿修的衣服,所以不如買新的。”張航的理由非常簡單,并且話裡話外透露着不準有栖川拒絕的意思。
逛街、買衣服,甚至吃住在對方家裡。
難道說……有栖川看着張航的背影,開始質疑對方莫非是把自己當成了兒子之類的?這種詭異的想法沒有持續很久,可能是因為張航開口就管自己叫“兄弟”吧。
“說起來,”有栖川這才想起來自己竟然從來沒有跟張航做過自我介紹,“我叫有栖川來着,有栖川龍之。”
“哦,我叫張航。”張航好像沒明白為什麼有栖川要突然自我介紹。
“……嗯。”有栖川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開口說“麻煩您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在路上突然扭頭喊我一句兄弟”。
這種在别人看來相當尴尬的對話,隻要有一個人不在意,另一個人知道對方不在意,也就沒有人會覺得尴尬了。有栖川覺得自己完成了一項任務似的,松了口氣之後開始嘗試着環顧四周,在看到奶茶店的時候,視線多停留了幾秒。“阿龍,”突然,前面的人回過身朝自己喊着,“喝奶茶麼,推薦你奶蓋紅茶,一杯你能喝到三種口味。”
有栖川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張航是在叫自己,“诶?”
“奶茶,喝不喝,”張航指着剛剛有栖川一直盯着看的奶茶店,“你不喝的話就去給我買一杯。”
“我……可以、喝嗎?”有栖川都沒有什麼勇氣大聲問出口。
“為什麼不可以,你對牛奶過敏麼?”
“當然不是,我……”有栖川竟然想不到不喝的理由,于是堅定地點點頭,“我要喝。”
“哈,那就去買兩杯。”張航掏出口袋裡的信用卡和積分卡,“順便幫我積個分。”
這人居然就這麼随便的把信用卡交給一個幾乎陌生的人?有栖川感受着卡上殘留的餘溫,走到店裡排隊的時候下意識地看向門外,在确認張航還在原地之後,又松了口氣。
奶蓋紅茶很好喝,盡管馬路上舉着奶茶的男性少之又少,可張航滿不在意,在張航這種不在意的氣氛之下,有栖川也變得不怎麼在意了,慣性低下的頭也逐漸地擡了起來。
“阿航大概更擅長讓人不得不活下去”,有栖川無端想起橘教授起初對自己說的這句話,想起來的時候也同時回憶起自己在兩個月前是那般渴望着去死。當初那種極端的想法,随着兩個月以來和張航相互磨合,開始被有栖川淡忘了。
這是一種什麼情況呢,分明自己如今的處境沒有得到任何改善,分明自己非常清楚隻要離開了面前的人的話就會被打回原形。能夠暫時留在張航身邊,隻是因為他因自己而受傷,隻是因為不得不照顧他而……
不得不……?
超市裡有栖川推着購物車,迷茫地看着張航站在冰櫃旁邊認真挑選着牛肉的樣子,這個人不缺朋友,也不缺照顧他的人,有栖川發現自己的存在根本就很多餘,沒有為張航帶去任何便利、甚至還平白無故地多讓他承擔起了一份開銷。穿在身上的衣服,吃到嘴裡的食物,洗澡的熱水,舒适的被子,這些全部都是張航施舍給自己的。
“阿龍。”張航一聲呼喚打斷了有栖川的思緒,有栖川驚慌地擡頭,看對方轉過頭來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厚切牛肉,“番茄牛肉和紅燒牛肉你更喜歡哪種?”
一句話就把有栖川從自我厭棄的漩渦裡拽回了當下,有栖川動了動嘴唇,發現自己沒法發出聲音,想哭的情緒再次湧了上來。
第二次了,為什麼自己會想要哭呢,哭這種發洩方式,不是早就已經被自己遺棄了嗎。
有栖川哽咽了一下,搖了搖頭,随後原地蹲下,持續搖着頭。
“……你不愛吃牛肉麼?不愛吃我們就換一種,别為這事兒哭啊。”
“番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