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茄牛肉,”有栖川深吸了口氣,擡頭看着他,“更喜歡番茄牛肉。”
“哈哈,”張航被他逗笑了似的,“你難道是被我說出紅燒牛肉這種選項而惡心哭的麼,紅燒牛肉也是很好吃的啊,你聽說過紅燒牛肉面麼?一絕。”
有栖川也被他這種想法逗笑了,“什麼叫被紅燒牛肉這種選項惡心哭,真虧你能想到這裡。”
張航把牛肉放進購物車:“我這是合理推測,不然我就要反問你是不是突然肚子疼想要跑廁所然後蹲在馬桶上去和神明做個約定了。”
“哈哈這又是什麼形容方式啊,”有栖川扶着推車站了起來,“你偶爾也會說出這種有趣的話嗎。”
“這是我的日常說話方式啊,都兩個月了你還沒習慣。”張航拍着有栖川的肩膀,“走,我們再去蔬菜區逛一逛,邂逅一下今晚需要和牛肉同歸于盡的番茄們。”
一旦舒展開眉頭,一旦勾起嘴角,一旦覺得張航的話都很有趣,有栖川發現自己笑得停不下來,笑到讓他忘記了自己已經很久不曾笑過的這件事。
“說起來你知不知道番茄實際上并不是蔬菜來着。”張航一邊挑着番茄,一邊念叨着。
有栖川也像模像樣地學着張航的樣子一個一個拿起番茄翻來覆去地看一看,“說起來以前都沒覺得這件事哪裡有趣,番茄其實是水果的吧。”
張航動作一頓,側過頭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這件事被别人說出口的話感覺還真的是沒有多有趣。”
“抱歉抱歉,你可以從頭說。”
“番茄是水果,就這樣。”張航覺得很掃興似的。
“哈哈不是要用有趣的說法嗎?”
“我覺得你還是一言不發比較可愛。”
“……”
“我開玩笑的,”張航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後背,“等一下,我想想我是不是真的在開玩笑……嗯,大概一半是開玩笑吧,你捧我的場的樣子也是挺可愛的。”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在開玩笑,有栖川開始收斂了,畢竟自己不能得意忘形。
“再去買點兒零食吧,閑的時候怪無聊的,說起來你會嗑瓜子麼?”張航絲毫沒有在意有栖川的情緒,仍然是按照他的節奏來将他們之間的對話推進下去。
有栖川恍然意識到,張航說的不錯,這兩個月以來的确如此,張航在說話的時候多多少少都是以自我為中心,并不是很關心對方會不會真的給他一個反應。雖然,如果不給他反應的話,他會很生氣就是了。
張航關心的并不是對方的心情,更多的是他自己的。
不過有栖川卻覺得張航這種自我的性格恰當好處,是不會令人生厭的霸道。不生氣時的張航幾乎就是個神仙,溫和、友善、愛開玩笑,不過生起氣來也是相對具有很強毀滅性的。有栖川想起那個在站台上揮拳揍自己、在病房裡用水杯砸自己的人,居然和現在正在貨架前挑着零食的人是同一個,這件事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嗑瓜子?我聽說過來着。”
“說是中國人的特殊技能,我教過很多日本人來着,隻有阿修學會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好像覺得嗑瓜子這件事就很拽,經常會在帶着小弟去踢館的時候口袋裡揣着一把瓜子,然後坐在人家店裡一邊嗑着、一邊看着他小弟砸店。”
“非常有畫面感。真虧你能和那樣的黑*會交朋友。”
“那樣的黑*會是什麼意思,我覺得阿修很可愛啊。”
“……你對于可愛的認知标準可能也和我們常人不太一樣吧。”
“不可愛麼,他嗑瓜子的時候時不時還需要用手剝開,而且吃東西的時候他的腮總是鼓鼓的,看着像隻倉鼠。”
“矢田先生聽到這話大概會跟你幹一架吧。”
“為什麼?我當着他的面說過啊。”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擅長社交還是不擅長,矢田先生對于這樣的評價感到無所謂嗎?”
張航昂起頭認真地想了想,“怪不得那天整晚他都沒再理過我,我竟然還以為他是沒有吃飽……”
有栖川差點又要笑出聲,但想笑的那個感覺被突然響起的一個熟悉的聲音而中斷——
“龍之?”
有栖川渾身一僵,手裡緊緊地攥着一包薯片,不敢回應也不敢轉過頭。
可惜沒有用,對方走到他的身旁扒着他的肩膀:“龍之,果然是你,我聽到你的聲音。幾個月都沒有你的消息,我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你最近都是在什麼地方?”
有栖川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是“你為什麼還在東京”、“你為什麼還在活着”,所以有栖川别過頭:“抱歉,我很快就會離開東京。”
那人大笑兩聲:“怎麼突然就和我這麼生疏了呢,我聽說你一直沒有去醫院治療,是缺錢嗎,可以來找我啊,我可以讓你繼續享受最好的醫療條件。”
有栖川被他這種笑聲、這種語氣,再度拉回到曾經的痛苦裡。
“不……”有栖川捏爆了手中的薯片。
而那人卻覺得有栖川這樣的反應很有意思,變本加厲地靠近過去,摟着有栖川的肩膀:“我在大久保那裡新開了一個俱樂部,裡面都是和你一樣的人,你可以過去盡情和他們交流。怎麼樣,我給你介紹信,說不定還能被有錢的老頭子繼續包養。聽說财務大臣在呢,你可以套過來有用的情報,那樣我再讓你回到橫川家也不是不行。”
“不用了,橫川先生。”耳鳴聲,頭暈的感覺,局促的呼吸聲,這些熟悉的感覺再次一擁而上,有栖川扶着貨架,想着自己到底是沒辦法逃過命運。
“别跟我客氣啊,何況,”橫川擡頭看了一眼從剛剛開始就一言不發的張航,“跟着這位年輕的小哥兒總歸不是長久之計嘛。”
橫川誤會了,但盡管如此,有栖川覺得他至少說對了一句話。
躲在張航的庇護下,總歸不是長久之計。
有栖川并不渴望有人能來救他,不渴望能夠有人來給他溫暖或是希望,他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邁向一道通往絕望的階梯,有栖川一步一步向上爬着,在抵達絕望之前,從來都以為下一步便是希望。那種天真的想法,有栖川發誓再也不會有了。
父母死後來自橫川家的翻倍壓迫也好,幫助橫川家的企業投資做賬卻因為被惡意做空而承擔起根本無法還清的債務也好,輔佐橫川浩司最後卻淪為對方的玩物、甚至被感染上HIV也好,每件事都在摧殘他心中名為“希望”的這個模糊形象。如果是因為天賦不夠,那麼努力就好,如果是努力不夠,那拼命就好,但有栖川什麼都試過了,靠着天賦成為同齡人中的佼佼者,靠着努力得到讓普通人望塵莫及的資質,那又怎麼樣呢,他活在權貴的圈子裡卻不是權貴,就仿佛在舞台上跳舞的小醜。
現實告訴他,天賦與努力樣樣都占也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這就是他的命。
有栖川在那一刻甚至都沒有動過一絲“向張航求救”的念頭,在當時的他看來,向張航求救根本不是一種選擇。
“薯片,”張航突然開口了,說着,伸手奪走了有栖川手裡的薯片,“都被你捏爆了,就這麼想買麼。”
有栖川愣了一下,想必橫川也是。
“看來你在東京也有熟人啊,你們要繼續聊麼?”張航把那包薯片放進購物車裡,單手撐着拐,單手推着車,“牛肉不能在常溫下放太久,我打算走了。”
“那還是快些走吧,牛肉不新鮮了就不好了,”橫川朝張航笑了笑,“龍之今晚去我家,我妻子也準備做牛肉濃湯來着。”
“雖然我沒打算做什麼牛肉濃湯,不過聽起來也挺好吃的?”張航也朝橫川笑了笑,“阿龍,你今晚要去這位……”
“鄙姓橫川,橫川浩司。”橫川抓住張航的這個停頓,還算禮貌的自我介紹着。
“橫川先生。”張航朝橫川還算友好地點了點頭,又看向有栖川,“阿龍,你今晚要去這位橫川先生家裡去吃牛肉濃湯麼?”
但有栖川腦子裡已經亂成了一團。到橫川家裡?那不如現在就去死。可是為什麼聽起來張航并沒有打算……也對,也對,畢竟張航沒有任何義務保護自己,甚至于張航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和橫川家背後的住友集團之間的孽緣。
這麼一想,從很久之前開始張航不就一直在叫自己趕緊滾了嗎?張航難道一直都在等一個趕自己離開的好時機?想到這一點,有栖川反而覺得更為窒息,他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但他記得他當時應該是擡起了頭,看向張航。
死也好,我絕對不要再落入橫川的手中。
有栖川沒有說話,就隻是看着張航而已,幾秒鐘過去,張航的表情終于不再是無動于衷。
張航的眼神變得有一絲銳利,語氣很平靜地問着有栖川:“阿龍,番茄牛肉和牛肉濃湯,你更想吃哪個?”
橫川估計是原本以為張航會說出什麼驚天發言呢,所以聽到這個問題之後大笑起來,更加不把張航當回事了。
可有栖川卻聽出了張航話中的深意:“番、番茄……我想吃、番茄牛肉,我想吃你做的番茄牛肉……”
張航朝他點了下頭,随後視線回到橫川身上:“就是這樣,橫川先生,抱歉辜負了你的一片好意。”說着,張航朝橫川伸出手:“以及,抱歉沒有來得及自我介紹,我是最上航。”
橫川頓了頓,把手從有栖川肩膀上拿下來,和張航象征性地握了下手。
“說起來,我曾經還聽義博叔說起過橫川先生的事呢,沒想到我們居然會在這般庶民的超市裡碰面。”張航說得非常自然。
橫川卻被這份自然而震懾住:“莫非,你是說……最上義博先生?”
“是啊,說不定我們還在某場宴會上碰過面呢。”張航朝橫川笑了笑,“下次再有聚會的時候,見面可要打招呼啊。”
橫川臉色很快就變了,從松開張航的手到道别幾乎是一分鐘之内的事情。
有栖川看得目瞪口呆。
“以前義博叔跟我說遇到事情就跟人說他的名字,我還當他是自我意識過剩,沒想到還真的挺有用?”張航似乎真覺得這事情很好笑,“下次我用泉也先生的名字試一試,看看會是什麼效果。”
“你……不是中國人來着?”震驚之餘,有栖川想起這件事。
“就不能給自己起個當地的名字麼。”
“那你是真的……認識最上義博大人?”
“那個老頭子啊,一直都想把他那個挑三揀四的女兒強塞給我來着。”張航聳了聳肩,“去結賬吧,我說真的,牛肉就要不新鮮了。”
這個人總是這樣,輕而易舉地把别人肩頭的重擔奪去,本人對此還不以為然,似乎再怎麼沉重的擔子,由他挑着,也都沒了份量。
光明正大地從橫川手下“逃離”之後,有栖川感到走路都輕飄飄的,即便是雙手拎着沉沉重的購物袋。
“打車回去吧,東西太重了。”走出超市之後張航指向出租車搭車點。
“腿不會痛嗎?”
“已經好多了啊,況且還要早點兒回去做飯。”
有栖川不再多問,隻是坐上車裡時看到張航不自覺地捏着大腿,才反應過來這人也會有說謊的時候。可有栖川選擇不去揭穿,隻是沉默不語地幫他揉着腿,心裡内疚的感覺逐日增加,并且還多了些其他的情緒。
比如心疼,比如感激。
那天晚上的炖牛肉也格外的好吃,有栖川想不到什麼華麗的形容詞,甚至連句好吃都沒說出口,從頭到尾都在不受控制地用勺子舀起大塊炖得入口即化的牛肉,連着湯汁和綿密的土豆一起,蓋在米飯上,攪拌融合,再一口塞進嘴裡。
三合米飯,有栖川感覺光是自己就吃了一大半,最後隻剩一碗飯的時候,有栖川握着勺子難以抉擇,這時聽到張航念叨了句“我吃飽了,剩下的你看着辦”。有栖川吃得盆幹碗淨,最後那點兒湯都巴不得用面包擦一擦,剩下的香料留在鍋裡,他去刷鍋的時候看到,還覺得有點可惜。
“吃飽了?”刷碗之後回到客廳,張航正坐在沙發上看着平闆電腦,不經意挑起眼眉,帶着一絲笑意看着有栖川。
有栖川隻覺得臉頰有些燙,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那就好,”張航鎖上平闆放在一邊,“你坐,我有事情要問你。”
該來的還是來了,有栖川吞咽着口水,緊張地坐在沙發上。
“雖然并非我的本意,但你們聊天的時候那麼大聲,想聽不見都難。我聽到橫川說,你一直沒有去醫院治療。你生病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