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白努力說服自己,那仍然是張航,可是眼前的畫面和記憶中的那個人實在是相差甚遠,讓他一時之間連難過的情緒都無法湧現,隻剩下巨大的空白感。所以比起病床上的人,他更擔心的是坐在一旁、幾乎一動不動的泉也。
他小心地靠近泉也,稍微弄出一點動靜好讓對方知道有人來了,然後輕輕捏了一下泉也的肩膀。
泉也側過頭看了眼薤白的手,輕聲說:“你怎麼……什麼時候來的。”
“剛剛。”薤白能感覺到泉也的肩膀很僵,于是小幅度幫他按摩着,“休息一下嗎?”
“不用。”泉也擡手阻止了薤白的動作,“你把有栖川帶走吧,他看起來快崩潰了。”
薤白擡眼看了看對面的有栖川,看到對方滿是慌張地朝自己搖頭,那樣子像是離開這裡的話才會崩潰。“泉哥,你靜下心來聽我說,”薤白想到了一個辦法,“如果張總醒過來看到你這麼憔悴,反而會擔心。”
泉也茫然地擡頭,和薤白對視着:“憔悴,我?”
“嗯。”薤白用拇指輕輕揉了揉泉也的眉間,“像是在原始森林裡野外求生了一百天,曆經磨練。”
泉也噗嗤笑出了聲,緊鎖的眉頭終于松弛開:“你也是越來越調皮。見到商陸了?他看起來很累,你去多關心他就好了。”
“我當然會好好關心他,但那也不代表我會不關心其他人,尤其是你。”薤白慢慢蹲在泉也腿邊,昂起頭讓對方看清自己擔心的表情,“你和張總,已經是我認識的為數不多的和我爸、我林叔他們有過聯系的人了。”
“頂着這張臉賣萌可真是犯規了。”泉也敗下陣,揉了揉薤白的腦袋,“我去休息一會兒,這樣行了?”
“房間給你準備好了,”薤白笑着說,“就在附近。”
泉也點頭站起身,先是看了眼有栖川:“你留在這裡。”
有栖川用力點着頭。
“有事第一時間聯系我。”泉也用命令的口吻說。
有栖川再次點頭答應。
臨走時,泉也駐足在病床前再看了看張航。薤白有點看不懂泉也的表情,畢竟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表情,分辨起來需要一段時間。然後薤白才意識到,在此之前他都沒見過泉也害怕的樣子,這位德高望重的年輕教授無論在哪兒做什麼都是遊刃有餘,但唯獨跟張航有關的事,沒有一件能夠讓他保持從容。遺憾、憤怒、恐懼,能讓泉也産生這些極端的情緒的人,此刻像是一具屍體一樣躺在那裡,隻有儀器能證明他活着。
薤白發現泉也很長時間都沒有想走的意思,于是伸手拉住泉也的胳膊,拽了拽。
“抱歉,有點走神了。”泉也說着滿是歉意的發言,但内心深處多半是在怪薤白非要讓他走。
“真不知道泉哥會不會偷偷恨我。”把大家都安置好了之後,薤白坐在路邊攤的闆凳上看着吃烤串的王曜華,看着人家一串接一串吃得很香的樣子,不由得感歎要說心理素質最強那還得是王曜華。
“估計他心裡也挺矛盾的,上次因為沒接到張航的電話結果一分别就是半年,現在好不容易見到了還是見到一個半死不活的,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想寸步不離地陪在張航身邊就很合理。”王曜華随随便便就分析到了精髓,“但是從前兩天到現在,他也一直沒睡過覺,在東京那邊收集完了情報就飛到北京來處理何文清的事,又坐直升機來廣州,這強度,除非是受過特别訓練,不然誰撐得住啊。要是累到了,還得多個人來照顧他,那也是在添麻煩,所以你強迫他去休息,他會理解的。”
薤白微微點頭,喝了口啤酒,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你……完全不難過嗎?”
“難過?不值當的吧,人不還沒死呢嗎。”
“死了的話你會難過嗎?”
“那不知道。”王曜華嚼着嘴裡的肉,盯着桌子上的蚝烙,想了很久,“可能會吧。”
薤白也拿起一串烤蔬菜,“商陸很難過,他說這不是他第一次感覺到有很多事他都無能為力,也不是第一次因為無能為力而感到難過,但是這一次感覺不一樣。他發現那些他無能為力的事情,在張總那裡可以輕松被破解,那種感覺就像是……有個靠譜的家長站在自己身後,會讓自己很有底氣。他以為他可以把張總帶回原來的生活,帶回你們的圈子裡,但現在張總他……連能不能活下去都說不定。”
王曜華放下手中的空簽子:“你知道張航這個人他就沒有什麼感情,但往往是這種沒有感情的人,才會讓周圍的人依賴上。他不會因為情緒波動就去變動和其他人的關系性,也不會因為個人喜好來對别人評頭論足。單從這一點來看,他更容易吸引到類似商陸這種從小缺少關愛的人,比如說肖恩,比如甄遠峰,比如……所以你說得沒錯,張航确實像是家長,要是他出了事,很難想象我們那些項目還能不能進行下去。”
這段話中有個很難察覺的停頓,薤白感覺王曜華差點就說出口了:“你也是吧。”
“是什麼?”王曜華還打算裝傻。
“你也是很容易被張總吸引吧。”薤白歎着氣,“否認隻會欲蓋彌彰不是嗎。”
王曜華搓着手指,看着指尖的油漬,若有所思地說:“你知道我曾經跟他們一塊兒去泡溫泉,張航把浴池包下來,我們一起進去。他的科研團隊裡隻有我是女的,說實話他當時包場之後沒有給我留一個時間,我以為那意思就是專門為我一個空出來溫泉池不太劃算,所以我最開始沒有去。然後他來我房間找我,問我為什麼不去泡溫泉,說是戶外溫泉可以看到雪山風景很好。我就問他,那是說你們已經泡完了,我可以進去了?他也問我,為什麼要分開泡,你是怕我們有傳染病麼。”
“我甚至不知道該對這個故事做出什麼反應……”薤白也沒聽懂張航的言外之意,“他是邀請你跟他們一起泡溫泉?是穿着泳衣的那種嗎?”
“當然不是,是坦誠相見的那種。”王曜華深吸了一口氣,笑出了聲,“那是我第一次見那麼多男的光着,在面前晃來晃去,心情很複雜。”
“你還真的去了啊!?”
王曜華哈哈笑着,一口氣喝完半紮啤酒:“是啊,我去了,去了之後發現他們看我的樣子就像是我還穿着衣服,平靜得好像我不是異性。我啊,大為震撼,看慣了男男女女混亂的社交場面,以為沒有人真的會忽略性别。後來我跟張航吐槽這件事,我跟他說,我家從小重男輕女,我會出生都是因為産檢的時候醫生說是男孩兒,但出生之後非常不受待見。
“我跟他說,我小的時候無論在哪裡獲得了什麼成就,得到的隻有一句雖然是個女孩子但是還挺厲害的嘛。你一個女孩子居然這麼牛,你一個女生怎麼數學這麼好,你一個女的憑什麼研究理論物理,這樣的話我從小聽到大。甚至在中科院因為是女生而錯失了幾個項目,好不容易争取來了課題,結果還差點兒被喝醉了的副院長強了,雖然最後我一個剪刀腿給他脖子差點兒夾斷。
“我知道啊現在社會進步了,但是社會進步和所有人類都能擁有理智是兩碼事,我知道很多人不爽一些女生遇到的挫折總是被騷擾,雖然被騷擾不是作為女生所遇到的挫折的全部,但那是挫折的一部分。雖然我可以輕易把挫折化作别人的笑話,但這些小插曲總是在提醒我——我是女的。
“博士就博士,女博士是什麼意思?科學家就科學家,女科學家是為了強調什麼?我怎麼沒見過雜志上寫男博士,怎麼沒看到男科學家趴在保時捷上翹屁股呢。所以我對張航抱怨,就連你們最開始招人,也是要求女研究員,哪怕你們在做多麼高級的事業,到底也是懷抱着低級的趣味。
“我對他說,我不是想要自己成為男人,也不是厭倦了做女人,我隻是希望今後真的能有一天男女不再是需要被強調的事情,我希望人在做男人女人之前首先做個人。”
王曜華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笑着看已經雙眼微紅的薤白:“你猜張航說什麼?”
薤白吸了吸鼻子,搖頭道:“猜不到。”
“他說……”王曜華回憶起那天晚上,依舊是加班到夜裡,很多飯館已經關門,隻有沙縣小吃還營業,他們倆點了三碗面條和一碗雞腿飯。王曜華把自己的那碗面條吃完之後,張航開始吸溜第二碗雲吞面,可能是為了打發時間,王曜華就給張航講起了自己的童年。
最後當他傾訴出心中的不滿時,張航的表情沒有絲毫波動,隻是一邊撈着面條一邊說:“那我可能要得罪你了,說句心裡話,我一直當你是個男的來着。确實身體構造不一樣,但是啊,人跟人長得本來就不一樣。有的人心髒長在左邊,有的人長在右邊,就是這種感覺吧。不過你說得對,我這種把你當成男人的想法也是需要批判的,男人女人首先都是人,要是能取消人們對性别的過度敏感,社會确實會進化到下一個文明階段吧。這個想法不錯,學習了。”
王曜華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但他知道張航再擡頭看向自己的時候,笑着說了句“怎麼你是被我蠢哭了麼”。
現在他再向薤白重複這段話,看到薤白也默不作聲地流着眼淚,王曜華突然懂了張航當時為何會笑:“怎麼你是被他這句話蠢哭了嗎?”
薤白用手掌抹了抹眼淚:“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之後CBL取消了員工性别的這個選項,你在所有的員工資料裡都找不到每個員工到底是男是女,後來CBL所有的辦公樓都取消了男女洗手間的區分,去哪兒都是一樣的标識、一樣的衛生間。”王曜華用紙巾擦掉指尖的油漬,用幹淨的手掏出來幹淨的紙巾,遞給薤白,“所以我不光是被吸引,可以說是被拯救?但也就是這種時候我發現,我以為我一直都對他表現得充滿感激,事實上可能沒有,就算有,他感受不到,那就等于沒有。
“我們習慣依賴他,是因為他那裡沒有條條框框,但到頭來我們也沒辦法成為他能依賴的人,因為他自己都沒發現,他不需要依賴任何人,也依賴不了任何人。說實話,他這樣活着還是會痛苦,這次要是撐不住,也是解脫。但是,我希望他能活下去,好好活着,說不定将來,幾十年後,有一天他突然開竅了,突然就能明白人為何呼吸、心髒為何搏動。我希望他能感受到什麼是幸福,一瞬間也好,就像是,像是當年他跟我說,人跟人長得本來就不一樣,有的人心髒長在左邊,有的人長在右邊的時候,我感受到的那種釋懷的幸福感一樣。”
王曜華說完,用手機掃了一下桌子上的二維碼:“故事說完了,回去吧,你不是還得給商陸捎晚飯嗎。給他吃點兒好的,感覺他最近說話都有氣無力的,咋回事兒啊,腎虛?”
薤白用紙巾擦幹眼淚,又被王曜華逗笑:“什麼腎虛,人忙起來就會這樣吧,累到頭了。”
“那就好好休息一陣,反正報告這種東西會有擅長的人去寫,現在也找到張航了,包括何文清在内的一些貪官估計也會被揪出來,短時間内不會再有大風大浪了吧。”王曜華說着就給商陸點了大量生蚝和羊腰,一臉壞笑地看着薤白,“你的電影是年底開鏡?趁最後的空閑時間不如去度假呢。”
薤白當時還不知道王曜華那突如其來的笑容是怎麼回事,直到回酒店打開了外帶盒子的包裝,他看着那些硬核大補的食物愣住神,小聲念叨“搞得像是我欲求不滿一樣”。
“什麼?”商陸聞着味兒就從床上爬起來了,到薤白身旁正巧聽到對方正在嘟囔什麼。
“沒什麼,你的好兄弟給你點了晚餐。”薤白把生蚝和蚝烙給商陸平攤在桌子上。
“我想要那種甜甜的辣醬。”商陸像是沒找到笑點在哪兒,坐在餐桌前雙手趴在桌上。
“給你撒上了。”薤白擔心地摸了摸商陸的頭,确認這孩子沒發燒之後,松了口氣,“商陸,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嗯?”商陸反應慢半拍一樣,“沒有啊,怎麼了。”
“看你沒什麼精神。”
“困了吧,感覺好久沒睡覺了,剛一睡,有點兒不适應。”
“哈哈睡覺還有什麼不适應的!”
“你不在啊。”商陸吃了一口蚝烙,歎了口氣,“聞着挺香的,但好像沒什麼胃口……”
薤白心疼地抿了抿嘴:“多少吃一口,然後去睡吧,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