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窗邊坐了對母子。
為母者梳着婦人髻,雙十年華,衣着普通。為子者把玩着一隻小布老虎,在母親的哄逗下嘟嘟呀呀地唱着歌。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
範霄霄在這對母子對面坐下來。
歌聲停了,孩提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盯着範霄霄看,面上沒有見到生人該有的懼意。
“我是要走,但我想在走之前跟你道個謝。”
慧娘将孩子放下來,小人兒朝着範霄霄走了兩步,竟像模像樣地擡手作揖。
稚氣的面龐,卻做出一副大人的做派,看得範霄霄想笑。
“不過是筆交易,你不用謝我。”将孩子扶起來塞到慧娘懷中,範霄霄坐了回去,“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喜歡南方,想往南走走,不想走了就找個合适的地方住下來。我會做繡活也會洗衣裳,加上之前攢的銀兩,總歸是餓不死我們娘倆。”
“那謝浩田……”
“樓裡的姐妹告訴我,他被朝廷處置發落之後托人去樓裡找過我,也不知是想将孩子帶走還是想将我們娘倆掐死滅口。”
慧娘笑:“你已經幫我贖了身,如今的我不受任何人擺布,怎麼可能讓他如意呢。我就是要讓他知曉這個孩子的存在,就是要讓他找不到,就是要讓他恨我,最好恨到死的那一日。”
“你那麼恨他,可為什麼……”範霄霄的視線落在面前的孩子面容上,有些欲言又止。
“你是在好奇,寬哥兒同他長這麼像,我為何還要将寬哥兒留在自己身邊?”慧娘察覺出範霄霄在想什麼,失笑,“他是他,寬哥兒是寬哥兒。我的孩子,我怎麼舍得不要。”
“等你日後做了母親,你會明白的。”慧娘的語氣逐漸柔和,“範姑娘,我真的要多謝你。若不是你,我不知還得在那地方賣多久笑遭多少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拉着寬哥兒的手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
“為一風塵女子贖身這一舉動或許于你而言沒什麼,于我而言,卻好像死了又被人救活過來。故而,我想在離開這裡之前來見見你,當面對你說出我的感激。”
慧娘跪在了範霄霄面前,給範霄霄磕了三個頭。
範霄霄阻攔不急,隻能一臉無奈地幹受着。
邊上的寬哥兒十分不解,見自家娘親跪下,便也有樣學樣,範霄霄看着一大一小跪在自己面前,氣急敗壞地伸手去扶。
孩子的身子軟,皮膚細嫩,對毛發格外敏感。慧娘将寬哥兒摟緊懷裡,頭靠在寬哥兒脖頸邊上蹭了蹭,蹭得寬哥兒咯咯笑不停。
笑聲很清亮,哪怕面前的母子離開許久了,範霄霄仍覺得耳邊似乎還有小兒的笑聲殘留。
“東家!”
範霄霄正往樓上去,就要消失在樓道拐角了,六寶跟着跑了幾步:“在那對母子之前,客棧裡還來過一位公子。”
“那公子讓小的給東家帶句話,說前段時日多虧有東家相助,還說此前錯怪了東家,心中很是懊悔,問東家明日是否得空,說要請東家喝場酒權當給東家賠禮什麼的。”
“什麼樣的公子?”
六寶見過楊徑的,先前有一回就是六寶給傳的話。範霄霄停下腳等了等,隻聽六寶答道:“那位公子說他姓段,叫段雲豐。”
哦,段雲豐。
難為他還記得自己。
難為他肯在做了官之後屈尊請自己吃飯。
“他還說了什麼?”
“那公子說,明日酉時,他會在朋來居等東家。”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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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合六年,科考畢。
狀元姓楊,名徑,字會澤,竹城縣人,被朝廷授予正六品翰林院修撰,留京。而段雲豐則被授予了競良縣令的官銜,不日将到地方赴任。
因為擔心影響大考,範霄霄自舞弊案結束之後就再也沒出現在楊徑與段雲豐面前。時日一久,範霄霄覺得或許就這樣了吧。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道,道不同的人便是中途擠到了一條路上,到下一個分岔路口也是會分開的。
沒有告别,也算是一種告别。
沒想到,段雲豐這人還算有點良心,竟然會主動來找她。
朋來居是個不錯的酒肆,段雲豐在待客方面還挺大方,沖着這份大方也得給人一個面子。
三月初八這日天一亮,範霄霄就醒了。
簡單洗漱過後,範霄霄原本打算素面朝天下樓的,但對着鏡子一照,險些被自己的鬼樣子吓到。
為了不讓臉色看起來太過蒼白吓人,範霄霄從妝奁裡翻出了胭脂水粉塗抹了一番,見臉色在粉飾下紅潤了不少,範霄霄索性換了套煙霞色的衣衫映着,就連發髻也重新盤了一下,多戴了朵桃色的珠花。
約的是酉時,但範霄霄在申時三刻就到了,她以為自己還算早的,結果段雲豐比她還早。還未走進朋來居大門三罐就熱情地迎了上來,直将範霄霄迎到樓上的雅間門口才轉身下樓。
雅間的門是打開的,範霄霄提着裙擺剛邁過門檻,剛攢出的笑就因為看到楊徑而凝固在臉上。
“範姑娘到了。”
段雲豐起身同範霄霄見禮,坐在段雲豐一側的楊徑也起身同範霄霄見禮,兩人的做派讓毫無心理準備的範霄霄手足無措了片刻,最後對兩人擡手抱了拳。
範霄霄疑惑地往前走了幾步,走到段雲豐面前問:“你同我賠禮道歉,是因為什麼?”
“之前多有得罪,承蒙範姑娘不計前嫌出手相幫,若非姑娘,我段雲豐也不會有今日。”段雲豐沖範霄霄笑笑,“說實話,以前我一直覺得你隻會搗亂來着。真是對不住。”
“說實話,以前我一直覺得你是個缺心眼來着。”範霄霄也笑,“沒想到你還真是個缺心眼。”
一句話就将段雲豐給堵得心塞不再多言。
“你呢?”範霄霄走到楊徑面前,細細打量了楊徑的神色,語氣尋常地問道,“你又是因為什麼?也是段雲豐的那套說辭,也是要說對我多有得罪嗎?”
“楊徑。”範霄霄趕在楊徑回答之前開口。
楊徑這個名字,範霄霄這兩年不知喊過多少回。
欣喜地喊,好奇地喊,委屈地喊,氣惱地喊,茫然地喊,無措地喊。
簡簡單單的名字裡,曾藏着她無數種不同的心情。
可這一次,卻是異常平靜地就将這個名字叫出來了。
平靜得就連喊出名字的範霄霄本人都有些意外。
意識到這一點,範霄霄沒來由地往後退了一步。
“仔細想想,其實你并沒有對不住我。你對我冷淡,是因為你不喜歡我,你對我生氣,是因為我的确做錯了事情甚至險些釀成大禍。”
“你沒錯,一直以來你都沒錯。”範霄霄說,“是我錯了。”
再次往後退一步,範霄霄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雙手交疊,微微屈膝,對楊徑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