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一番雷霆手段讓司隸台按察使周荃珝之名傳遍了淮甯,也傳遍了朝堂,傳遍了後舜。他這麼做,不過是想逼周荃瑾現身,想讓周荃瑾來找他。
“他還活着的事情,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娘離世當天。”
泰合元年的臘月。
果然。
“所以當天你便寫了一封信,托我快馬送去了江州,你是通過那封信聯系上的姨母一家,繼而向梁家借人手尋人,是麼?”
“不是一封。”
“什麼?”
“其實,那個信封裡除了裝着寫給外祖母的信外,還裝着另一封寫給姨母的信。那封信中信,隻有經由外祖母之手轉遞出去,才能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才從祝氏口中得知這個秘密,便能深思至此。
“那為什麼會……”章糾白的話一頓。
她聽到有匆忙的腳步聲從飛鹜院外傳來,不斷往主屋靠近,等來人走到屋門口時,她已然換了語氣:“寇姜……你終于回來了,你要是再晚回一刻我真是要餓死了……”
“讓姑娘久等了……”
寇姜都是按章糾白的吩咐去傳的菜,更是親眼盯着廚娘做的,一備齊就趕緊打轉了。
章糾白往面前幾樣清粥小菜上掃了一眼,目光停在糖水上。寇姜剛想問要不要人幫忙,周荃珝就将那碗糖水給端在了手裡。
周荃珝坐到床頭小凳上,十分自然地舀了一勺糖水送到了章糾白唇邊。章糾白沒張口,反倒皺起了眉頭:“你就打算這樣喂我?”
“寇姜。”她說,“扶我一把,我這樣吃不了東西。”
她還趴着呢,周荃珝居然不覺得趴着吃東西是個問題。
趴着是能吃,但咽不下去啊。
被人伺候慣了的人,果然于伺候人一事上一竅不通。
寇姜連忙上前将章糾白扶起來。外頭的薄被在她坐起時滑落了,她沒理會,隻擡起右手攏了攏肩頭披着的退紅外裳。
見章糾白坐直了,周荃珝又将一勺糖水送到她嘴邊,這回章糾白張口接了。
糖水裡放了些紅豆、棗片和枸杞,一口吃進去,甜卻不膩。
周荃珝問了句:“燙麼?”
“有點。”
周荃珝沒再說話,隻将遞到一半的第二勺糖水收回面前吹了吹,然後又神色如常地遞回來。
一邊的寇姜見沒自己的事,自覺離開了。
等門一合上,腳步聲漸漸遠了一些,章糾白接上了之前的話:“那為什麼會是淮甯呢?”
她想不明白。
一個終年都戍守着西北邊關的将領,一個經曆了泰合元年西北一役的将領失蹤了。便是要派人去尋,為什麼會選擇從淮甯開始找起呢?
周荃珝攪了攪手中的糖水,從碗底舀上來半勺紅豆,說:“說來話長,你真要聽麼?”
“聽。”
“好吧,那你先吃完這碗糖水,讓我想想該從何處開始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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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該從泰合元年的臘月開始講起。
周夫人祝氏他的阿娘在氣若遊絲之際,将他喚到面前跟他說了一番話,告訴他被周家以長公子之儀葬在西北的并不是他真正的兄長。
他的兄長在客望之戰後就失蹤了,常年跟在他兄長身側的兩個兵卒一個死了,一個幸存了下來,幸存下來的那個人四處散播流言說他家将軍其實是棄城而逃了。
忠武将軍周荃瑾棄城而逃的消息被一些心懷不軌的人散播過一陣,傳着傳着就沒了。
因為,跟着霍家軍抵達西北的中書舍人江仁浦之次女江顔帶着一小隊人馬自金坡城附近拖回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屍體着将軍甲胄,身形與身高與失蹤的忠武将軍周荃瑾十分相似。
經幾位晟平軍将士确認之後,那具屍體終被賦予了一個身份,叫周荃瑾。
周府的人抵達客望關時,曾被告知過此事,屍體身份已定,但究竟那身份是真是假是推翻還是默認,全由周府人定奪。
被周夫人祝氏派去西北的是曾經周府裡的老管事,那管事是跟了周乾幾十年的老人,也是一路看着長公子周荃瑾長大的長輩,尋常屍首騙得過晟平軍将士的眼,又如何騙得過他的眼睛?
當時,老管事想也沒想地就對着那具“長公子”的屍首跪下來磕了頭,為的,就是保自家長公子的名聲清白。
祝氏身子不好,将迎靈一事盡數托付給了老管事,老管事便自作主張以“為全家主生前所願”為由,将周乾以及“周荃瑾”葬在了西北客望關。
祝氏本是不知道内情的,但老管事回到盛京城後去了祝氏面前請罪。在祝氏面前,老管事自稱“罪奴”,又以“罪奴”之身講述了西北之事,也同祝氏坦白了事情的真相。
得知事情原委與真相的祝氏滿是無措,卻無可奈何,她不知該如何是好,心中抑郁惶恐難疏,一直守着這個秘密未曾對任何人言。
祝氏憐老管事一心為主,賜了他金銀還鄉養老,但後來才知道,老管事回鄉後,将金銀散給了幾個子女之後便投缳殉主了。
自此,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又少了一個。
在盛京城的周府之中,隻剩祝氏獨自守着這個秘密,直到她油盡燈枯的那一日,才借着最後一口氣對周荃珝提起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