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事先沒得到過消息,晚間煮的飯便不夠,落今回到後廚的時候指使着孫荊拿了口新鍋淘米開小竈煮飯。
馮栌雖會燒菜但速度不快,落今看不下去,将馮栌趕去洗菜擇菜。
從外搜羅了一大包袱藥材的林霞趕在飯點之前回了鹿回莊,見到莊子裡人滿為患還後退了幾步,待落今的聲音從屋裡傳來林霞才确認自己沒進錯門。
原本鹿回莊裡隻有四個人,現在又多了四個,除卻會在屋中用飯的周荃瑾,一共七人一道用飯。
林霞的輩分最高,被周荃珝讓到了主位上,落今次之。林霞和落今都是江湖人,向來也不拘泥于禮數,大大方方地落了座。
陳媛蓁左看右看,想說什麼還沒說出來,手裡就被劉二塞了一碗飯,一雙竹筷。
“吃!好吃!多吃!”劉二指了指桌上的幾道菜,沖陳媛蓁說。
“多謝。”陳媛蓁捧着碗看了面前一大桌人,滿心的疑惑不得解。
等衆人用完飯,陳媛蓁才尋得了機會将周荃珝拉到一邊問:“這裡是哪裡?”
“漳都,鹿回莊。”周荃珝實話實說。
“被你稱作三師姐,大師姐的人又是誰?”
“江湖中人。”
“你帶我來此處作甚?”
“見一個人。”
“人呢?”
“在你面前的這座屋子裡。”
主屋裡的蠟燭已經點亮了,裡頭的人在翻書。許是覺得床前的燭光不夠亮,這人緩慢地挪動着腿走到屋中的書案前,将案上的燭台拿在了手裡。
他應該是準備将燭台拿到床邊的,聽到門口的腳步聲轉頭往外看了一眼,就這一眼,手中的燭台便掉在了地上。
噗地一下,燭光熄了。
略有些黯淡的光線裡,一道十分不平穩的女子聲音輕飄飄地響起——
“周,忠武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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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媛蓁的聲音極度不穩,她的牙齒在打顫,整個人都在打顫。
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夢裡,可又好像不是夢。
面前之人,雖較幾年前有些不同,但到底還有舊時模樣,她沒看錯,面前之人就是周荃瑾,是已經死在客望關的忠武将軍周荃瑾。
人都死了,怎麼還會出現在她面前呢?
陰氣太盛……遊魂……
想到之前周荃珝的話,陳媛蓁的腿一下就軟了。她險些暈下去,但肩上卻落了一隻手,這隻手是暖的,提醒她手的主人是個活人。
努力穩住心神,陳媛蓁怔怔轉頭看向周荃珝:“周大人你……”
陳媛蓁沒有喚途中喚過的樂燊哥哥,下意識的稱謂暴露了她此刻最深的恐懼,這份恐懼瞬間将兩人之間的界限劃明。
周荃珝歎了一口氣,收回了搭在陳媛蓁肩頭的手,道:“此人殿下當是認得的,他是臣的兄長,亦是西北晟平軍的忠武将軍,周荃瑾。”
“知道臣為何要帶殿下來這裡麼?因為臣覺得,殿下的确應該出來走走。”
“臣覺得,殿下作為一國長公主應該明白,對後舜來說何為重何為輕,何為主何為次。臣覺得,殿下作為一國長公主,得知道自己肩上擔的職責是什麼。”
“作為長公主,殿下享多縣食邑,殿下可否想過自己每日享用的這些都是從何而來?”
“這些都是從民間來,從百姓手中來。”
“殿下對襄平王妃心軟,極有可能讓我後舜的百姓流離失所孤苦無依,極有可能讓我後舜陷入連年戰火之中。屆時,殿下于途中見到的太平将不複存在。”
“殿下隻知襄平王妃的陰謀未得逞沒有釀成禍端,殿下隻想着自己曾受襄平王妃關切想要報恩,殿下可有想過後舜的萬千百姓?”
“一旦王妃陰謀得逞,外族便會舉族入侵,屆時殿下以為那些外族人會放過我後舜的百姓麼?”
“在殿下為了一個極有可能會将我後舜置于戰火中的外族人抑郁寡歡甚至一心求死之時,殿下可知每日有多少邊軍将士在為了護得後舜的安甯死去?”
“殿下輕易便說出不想活的話,可知有多少人拼死苟活卻不得?”
“殿下可知有多少人在為殿下所厭煩想丢棄的這份安甯而失去性命?”
“戰死沙場的那些将士們,他們難道想死嗎?”
“若天下一直太平,若百姓能長久地安居樂業,誰又願意常駐邊關飲風吞沙與外敵拼死拼活?不過是因為他們有着他們的職責,他們想護好一方百姓罷了。”
“如此淺顯的道理,便是大字不識一個的邊軍将士都明白,長公主殿下難道不明白麼?”
“殿下若當真明白,又如何會輕易尋死呢?”
“殿下若當真明白,又怎會覺得襄平王妃無辜呢?”
“殿下,要拿所有後舜百姓的性命來作賭,隻為賭襄平王妃能真心悔過麼?”
“殿下,怎會如此糊塗呢?”
若說周荃珝在襄平王府對陳媛蓁的一番話是在勸,那麼此時在漳都鹿回莊的一番話即是斥。
他在斥責,斥長公主輕重不分、主次不分、敵我不分,在斥陳媛蓁愚蠢無知在斥她糊塗。
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棒,陳媛蓁覺得腦子裡嗡嗡地震個不停,頭重腳輕的感覺愈發明顯。她張了嘴想罵一句“放肆”,可張了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臉頰燙燙的,像是被人扇了一記耳光一樣燙,可是擡手觸上去,又能摸到一片冰涼。
是自己的淚。
在一道道斥責聲中,她早已不知不覺地淚流滿面。
她沒有拿出帕子,隻是擡手胡亂擦了把臉。
轉身往外跑的時候她全然不知自己是個什麼表情,話梗住了喉嚨,她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