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戰死,母親病故,身為光永侯府小公子的他死裡逃生,終以自身為明棋跳入朝堂。自此,他成了天子手中一把刀,刀口所指乃京畿之外所有官吏。
外人都說司隸台按察使是個風光無限的笑面無常,卻少有人知曉他早就毒病纏身命不長久。
朝堂風雲詭谲,所見皆為陰謀,所赴皆為殺局,支撐着他在這條艱險路上一往無前的是兄長失蹤的真相,是少時便沉積于心的執念,亦是一位不問因由始終願意對他以命相護的姑娘。
這姑娘自诩是他小師姐,常在宵分時刻随風潛入他屋中。
宵分時刻,是他每日會驚醒的時辰。
這位小師姐知道他覺淺一夜會醒好幾回,所以常來陪他說話,給他講自己在外頭見到聽到的奇聞異事。
說到吃食,她會說:“每回發現一樣好吃的我都想給你帶一份來嘗嘗,可又怕你吃不得。算了,你就聽我說說好了,聽餓了最好,明日的胃口就能好一些。”
她總歎:“如果你能跟我一起上外頭吃喝玩樂就好了。”
“我知道我這想法不切實際,”她說,“我也隻是随口說說罷了,沒别的意思。”
起初他隻是将這位小師姐的話當份消遣淺淺一聽,可日子久了,這位小師姐的話卻總會往他心裡鑽。
有一夜他甚至有些想對她說,假如他能将身上的麻煩都處理妥當,那往後抽空陪她去外頭吃喝玩樂亦無不可。可轉念一想卻又說不出口。
因為他發現自己身上的麻煩似乎永遠也卸不完。
她說下了山便是四海為家,她說報過仇便可逍遙自在看遍山川湖海。他也想過那樣的日子,可他自幼就被困在都城被困于看不見的人心密網裡,被困于由家族期盼織成的樊籠裡,做不成潇灑的江湖客。
對上前方清粼粼的眼神,他猶豫半晌,最終也隻是笑笑,說,天色不早,小師姐歇息去吧。
雖會出言将人請走,可往後每一夜,他卧房的西窗都會留着一絲縫隙。不論是在淮甯還是在盛京,都如此。
不論他身在何處住在何地,他都盼着那個自诩是他小師姐的姑娘出現在眼前,盼着她繼續給自己講江湖上的奇聞異事。
為此,他刻意在西窗近旁留了一盞燭火。隻要室内燭影異常顫動幾下,他便可知這個小師姐又一次如願而來。
沒人知道,在燭影異動的那一刻,他心中悄然而生的那份竊喜有多濃。
隻有他自己知曉,這位小師姐每向自己走近一步,他的心就如同冰冷的火石被人擦打一下,都會因此熱上一分。
為何如此?起初,他也想不明白。
猶記得初見這個名叫章糾白的小師姐時,他對她分明有些不喜的。
初見林霞秦潭落今三人時,三人的目光都是輕輕淺淺地從他面上略過,客客氣氣地對他颔首。而初見章糾白時,這小姑娘的目光卻直直落在他的臉上甚至試圖探進他的眼眸深處久久不挪開。
他覺得當時的章糾白有些無禮,便刻意不以師姐稱之,誰知她鹿眼一瞪,不解、氣惱之餘似還多出三分無辜和委屈。
那一刻他察覺到,這人年紀雖小,心思卻重。
他不喜與心思重的人打交道,故而對這位小師姐始終疏離以待。後來才知道這個小姑娘幼時親曆馬匪屠村,僥幸逃生後幸得戚夫人收留,她為了報仇總在習武時将自己逼至瀕死極限,為從噩夢中脫身常在夜裡抱着酒壇子不撒手。
有過如此悲慘遭遇的一個小姑娘并沒有變得滿身戾氣,她看人的眼神依舊清澈明淨,一舉一動依舊磊落光明。這多難得。
母親說,三棄山的師姐們身世都不好,小糾白尤甚,她師父對她是能容則容該慣便慣,這才能将她養成這般明媚喜人的模樣。今後她再入咱們府裡,我等也自當寵着慣着,可明白?
他答明白。應答之時,他對這姑娘是憐憫,是欽佩。
随着泰合元年的到來,身邊許多人都離他而去,這姑娘卻毅然來到他身邊。這時,他對她更多是感激。
泰合二年的五月,她即将及笄。他翻遍府中庫房找出珍藏玄鐵請匠人為她打造一把可吹毛斷發的簪形匕首以襯她,護她。
也是從這一月開始,他開始喚她“小師姐”。
不過一聲“小師姐”而已,她竟聽得呆住了。他無法斷定,那一刻她心中是詫異多些還是欣喜多些。
可這有什麼好詫異的呢。她為他所做的事情太多,他一句“小師姐”遠遠不及。
那時他便想,若他喜歡聽他喚“小師姐”,那他便多喊一喊。氣時喊,喜時喊,無時無刻不能喊。
這人也是實在,竟将這一聲聲喊來哄她開心的“小師姐”聽入了心,愈發将自己視作他師姐。
往後多年裡,她引他笑,惹他惱。
知他命不長久,她跋山涉水為他尋覓續命紅梢。料他娶妻當娶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她四下打聽為他探清貴女品性。
她說身為江湖人不想沾染朝堂是非,可若她知道這是非與他有關,便會不管不顧地一頭紮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