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甯十二年,隆冬。
太液池潋滟的池面凝結成一面明鏡,不再有波濤洶起,一片蒼白落于宮闱之内,宛若梨花追地,鋪滿宮城,大雪覆在淡黃色的九脊項上,與紅牆相迎。
瓊花落盡,萬象皆空。
屋檐之下,帷幔之中,一個女子正躺在紫檀雕龍鳳榻上。
她的梳妝台上端端正正放着金鳳簪,各色的珠結。身旁挂着的,正是绛紅色霞帔圓袍領。
可那女人卻身着一層薄衣,她身上蓋着層層被褥,将她裹得嚴實。
被子上所繡得蒲公英與沙參,無一不象征着長壽,多福。
那女人卻滿臉病容,她臉色蒼白,阖着雙眼,她濃密的睫毛打下一層陰影。唇齒啟合間,她的呼吸已微弱到幾乎不可查,一雙纖纖玉手,早已冷得讓人感受不到一絲溫度。
她的手被人顫抖地拾起,放到唇邊,細細地親吻。
那人身着绯色羅袍具服,身挂龍紋玉佩,腳蹬白紋襪黑色皮履,是個極為英俊的青年模樣。
他舉手投足間帶着的莊嚴的威壓,被他蹙起的眉頭沖淡,他年輕的面龐憔悴異常,眼下青黑,下颌已有點點黑色。
他雙眼猩紅,明顯已經極為疲憊,但他仍然強撐着自己,緊緊攥着那女子的手。
有位小宮女在他身邊跪了下來,她淚痕未幹,悲聲道:“陛下,您已經守了娘娘四個時辰了,縱使您念着娘娘,也請您顧念龍體,婢求您去偏殿歇息一會兒吧。”
他聽了這話,一雙失神的眼眸頓時回過神來。他像是愣了一會,随即轉向那宮女,那宮女不敢瞧她,端正地貼地而跪。
他微紅的眼眸瞬間閃出一絲狠厲,他擡起腿一腳踹在那宮女腰腹間,将宮女踹倒在地。
他這一大動,驚了昭華宮的所有人。
他尚保持着一怒之後的姿勢,昭華宮所有人都已經跪在地上。那宮女立即爬起,她将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她輕輕咳出幾點鮮血,大聲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
他一雙丹鳳眼打量着四周,沉聲道:“皇後傷病未愈,你們是皇後宮人,不想着怎麼精心侍奉皇後,一天到晚竟也打起朕的主意了。”
他此話甫一出口,所有的宮人身子都顫了顫。
誰也承擔不起天子一怒,他一揮手,便可以所有的宮人人首分離。
他輕瞥了在不斷磕頭的宮人,輕聲道,“拉下去,絞。”
這輕輕幾個字脫出,宛如一道迅疾的驚雷,響徹在昭華宮内。登時,一隊侍衛齊齊帶刀,他們從偏殿魚貫而入,不等那宮人反應,她便被粗魯地堵住了嘴,強橫地拉了下去。短短時間,那宮人來不及反應,便已經走到生命盡頭。她被帶離時,眼眸間含着無力與悲哀。
他卻不甚在乎,下一刻,他隻是擡起腳,附身又坐上那龍鳳紋紫檀榻上,他的神情陡然變得柔和、溫柔,帶着深沉的擔憂,此時,他隻是個一個心系發妻的丈夫,仿佛剛才那個努極絞殺宮人的天子不複存在。
他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他陡然擡起頭,沉聲道:“我曾說讓各宮妾妓,俱來為皇後祈福,可曾到齊?”
一位頭發蒼白的閹人從榻旁爬出來,他彎着腳哆哆嗦嗦地走到天子腳下 ,他将頭俯在同天子皮履旁邊,顫聲道:“回陛下,各宮娘娘都自寅時俱候着了,奴才擔心,衆人聚在殿内,難免讓皇後娘娘感到胸口沉悶,不利于休養。故而請各位娘娘在殿外候着了。”
那閹人回話時,他的目光始終籠罩在榻上的女人,不曾離開半分。他憐惜地拂過女人的額頭,隻能摸得一陣滾燙;久久不曾褪去的高熱讓那女人意識逐漸消散,誰都能預料到,榻上的女人生命宛如風中沙礫,正在一點一點消散。
過了幾刻,天子目光才從榻上的女子上移出,他點了點頭,默然道:“讓她們在外面跪着吧,跪到皇後好了為止。”
他話音未落,隻聽得殿外忽然傳來一陣笑聲。
那笑聲清脆,如初春枝丫上報喜的鵲鳥,如山間清泉,流淌清明,有着藏不住的喜悅與歡欣。
那笑聲戛然而止,卻猶如一道驚雷,在昭華宮炸開。
昭華宮内所有人一瞬間都沒反應過來,誰這麼膽大妄為。
天子猛然抓起榻邊的玉如意,一下将它砸在地上。玉如意應聲而落,陡然變成一片碎玉,在昭華宮的地面上鋪成一片白色,如落地的梨花。
他不敢相信,他的妃嫔中居然有如此不怕死的人,皇後傷病未愈,她卻敢放肆在殿外大笑,一陣怒火湧上心頭,他重重将拳頭砸在榻上,雙眼猩紅帶着難以言說的殺意,他縱聲道:“外面是誰!是何人在外面放肆!”
他話音未落,那笑聲又再次響起,那聲音從殿外傳入回蕩在昭華宮内,傳進宮内所有人都耳側,那笑聲放肆,連綿不絕;他感覺那外面的人每笑一聲,就像在他的臉側掌掴,挑戰着他的天子威嚴,挑戰着他作為皇帝的權威。
一個少女被人拽如昭華殿内。
兩位侍衛分别架起少女的手臂,将她粗魯的往殿内拽。
天子見她穿着素色碎花褂襕,鬓上未曾添珠飾。她面容上殘留兩行清淚,但丹唇微啟,卻是笑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