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婧圓帶着陳曉紅的日記本回到刑偵支隊,一進門就被兩位老人攔住。
鬓角斑白的老夫妻不約而同地開口表明身份。
“警官,我是曉紅的媽。”
“姑娘,我是陳曉紅的父親。”
陳曉紅的母親說的是家鄉的土話,陳曉紅的父親說的是普通話,神色都是一樣的殷切焦急。
孔婧圓上下打量兩人。
陳曉紅的母親穿着花格襯衫和垂順的黑色直筒褲,俨然是一位樸素的家庭婦女。
陳曉紅的父親穿得像位老幹部,翻領襯衫沒系領口的扣子,泛黃的上衣隐約透着血肉之軀,外面罩着一件帶有四個口袋的馬甲,下身是深藍色的普通工褲。
兩個人都是通情達理的知識分子模樣,看上去不像是蠻橫無理的無賴,可陳曉紅的日記裡卻從未提過家人,更沒有流露過想家的情緒。
孔婧圓注意到這一點,小心翼翼地向這對老夫妻打探:“您家裡除了陳曉紅這一個閨女,還有别的孩子嗎?”
她懷疑老倆口不止陳曉紅這一個孩子,因而時常顧此失彼,未能一碗水端平,導緻陳曉紅滿腹委屈,逃離了惡劣的原生家庭。
往往這種家庭裡都還會有一個男孩,重男輕女,犧牲女兒貼補兒子。
她處理過很多類似的案件,對這種父母同情不起來。
隻是她身為公職人員,不該将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所以她問話的時候語氣依然十分平和。
然而實際情況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陳曉紅的母親茫然道:“沒有啊,當年計劃生育,我們就她這一個女兒。”
陳曉紅的父親點頭附和:“對,我們是雙職工家庭,都在央企工作,這兩年退二線又被返聘回去了,還在上班。一聽說曉紅出了事,我們就放下手裡的工作連夜趕過來了,見了曉紅的遺體。她媽當場暈過去了,今天才出院。那個湖在那麼偏的地段,曉紅怎麼會到那裡去,這肯定不是意外,我們都很想知道孩子好端端的是怎麼沒的,這才來問問警方調查到哪一步了。”
孔婧圓本來判斷陳曉紅的死亡和遠在天邊的親屬沒有關聯,結果陳曉紅的父母就這麼送上了門,不問兩句倒是她的失職了。
辦公重地不容許外人進入,她讓老倆口在門口候着,把陳曉紅的日記本收好,從飲水機裡倒了兩杯溫水,和老兩口在一樓大廳坐下說話。
“我知道您二位失去愛女非常悲痛,隻是具體調查到哪一步了是我們警方的保密内容,不能對二位透露,請您相信我們警方一定會給您一個交代,節哀順變。能說一下你們家裡的基本情況嗎?”
“姑娘。”陳曉紅的父親紅着眼說,“我到現在都不能相信曉紅不在了。我和她媽都忙于工作,沒怎麼管她,老師要我們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她想要什麼我們就給她什麼。她從小就乖巧懂事,沒怎麼讓我們為她操過心,就是她高中早戀,高考失利,讓我們有點失望。不過好歹是考上了個本科,我和她媽也不是出不起民辦的學費,就沒讓她複讀,供着她畢業,眼見她找不到好工作就叫她考研考公。這是大家都在走的路對吧?”
孔婧圓配合地點點頭。
她是為了保護家人報考警校的,一出學校就有分配的編制,不用像其他人一樣擠破腦袋争名額,可也知道現在考研考編是主流,寒窗苦讀十幾年,總是不甘心和早早混社會的人一起打工。
陳曉紅的父親愁眉不展:“她考了三次研都沒考上,我就讓她再考公試試,再不濟考個編制也行。她說她都要考瘋了,不想考了。我當時恨鐵不成鋼說她沒出息,隻會裝努力。她就離家出走去外地打工了。”
孔婧圓早有耳聞,非應屆考公要比應屆考公難很多倍,壓根不是一個級别。
一句裝努力就否定的女孩所有的努力。
分明自己吃了年代紅利依然沒有大富大貴,卻以過來人的口吻自以為是地安排和诘問,連基本的規則都不去了解,隻會在女兒失利後放馬後炮,為人父母的責任一點沒盡到,還覺得自己對女兒很好。
孔婧圓心想,她終于知道陳曉紅為什麼要背井離鄉和家人斷絕來往了。
她之前隻覺得陳曉紅日記本裡的文字陰郁癫狂,但也許真正的苦難并沒有記錄在文字裡面。
那時候她還不是一名死者,是一條嶄新而鮮活的生命。
兩個單位組織聯誼,她的父母一見鐘情,戀愛沒多久就稀裡糊塗懷了她,領證結婚将她生了下來,取名曉紅。
曉是春曉的曉,紅是映日荷花别樣紅的紅。
她出生在春夏之交,有了個俗不可耐的名字。父母卻以沒有和爛大街的“小紅”重名為豪,津津樂道,不管她在學校是否被别的同學嘲笑。
她的出生是沒有經曆過期待的,父母親戚總是說她是從垃圾桶裡面撿來的,還問她要是給她生個弟弟妹妹願不願意,可當她羨慕别人有哥哥保護時,得到的回複卻是“有哥哥就沒有你了”。
她自己穿衣,自己吃飯,自己上學,刮風下雨去給父母買早餐,不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都說“這孩子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