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滿。
為什麼不滿?瑟伽洛從沒有思索過這個問題。
但眼前的雄蟲……厄斐靜靜地看着他,沒有任何稱得上發洩的舉動。
雄蟲低頭喝了一口紅茶,瑟伽洛記得他前不久才往裡加了兩塊方糖。
他連生氣似乎也是安靜的,那種第一次見時古怪的心情又湧上來了。
他問他:你又是為什麼趕來這裡?
瑟伽洛思考良久,發覺自己并無答案可解。
他隻能依照順序,啞聲道:“瑟伽洛·梵·沃爾奈特,基因等級S,軍雌。”
幾乎在這的同一時間,他察覺到飛速升高的體溫,流速增快的血液;眼前仿佛降下黑夜般視野出現一瞬盲區,難以再集中注意力,像是管轄身體的某個區域短暫地錯亂了。
超光速躍遷的後遺症,在這個時候……?
嗡噪的血流、緊繃的背脊、蛇般鼓動的青色血管,軍雌的瞳孔猛然縮小。
這些都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連最高等級的直覺也開始尖嘯着預警。
離開這裡。
他得出:糟糕的預兆,不可控的意外。
腦子裡某種久違的鈍痛穿刺了他的鼓膜。
林一昀面色稍霁。
瑟伽洛的直覺是正确的。他确實有些…不太高興,或許說是生氣。
脾氣再好的人進行這種對話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林一昀已經非常克制了。
瑟伽洛·梵·沃爾奈特實在讓人心情不快,可能這麼說都略顯寬容了些,從對話的一開始,他就未将對方真正地放進眼裡,高等級雌蟲那種居于高位的俯瞰感時時刻刻不在挾持着林一昀的感官。
睨視,估量,判斷,軍雌的行為确實高效,就是讓人覺得自己不太像個人——即便平心而論,也确實不再是人了——更像砧闆上待價而沽的肉,這才是最讓人生氣的。
這本該是一次雙方都平等、坦誠的對話。
他安慰自己,好歹也算……做到了後者。
也不能完全怪他。林一昀在心底歎口氣,或多或少地,這個世界的蟲似乎都有點這個問題。
畢竟是蟲族。
就算有着相同的太陽,奧德賽星夜間的兩個月亮也在無時無刻不提醒他,這裡絕非他熟悉的那個現實。
瑟伽洛·梵·沃爾奈特隻是将這種态度正大光明擺上台面而已。
他本身具備這個資格,這樣想來,林一昀其實沒什麼生氣的必要。
隻是人總不能免俗。
算了,挑好的地方來看,好歹還是聽得進去話的,他想,沒有真的變成一個人的獨角戲。
“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
林一昀疑惑地看向眼前面色蒼白的軍雌,他再遲鈍也發覺了不對勁的地方——瑟伽洛糟糕的臉色能趕得上醫院統一漆刷的白牆面了。
“你沒——”
軍雌猛地站了起來。
他身形高大,這舉動難免不自然得突兀。他站起身,擋住空間内四方傾瀉的光源,林一昀眼前肉眼可見暗了下來。仰望星空派的位置并不小,但空氣中彌漫的某些細微成分,像幹燥的火藥桶,緊張得快一點即燃。
若有所感的……這具身體不自覺開始顫抖。
【45%!63%!72%!檢測到區域内極速飙升的精神力濃度!】
【宿主!立刻離開他……危險!】
系統虛弱的尖叫聲在腦内響起。
林一昀意外它竟然能夠發出如此人性化的聲音,熟悉得幾乎要人快恍惚了,它疾言厲語:【這是精神力紊亂的前兆!】
“……在這個時候?”
【蟲化、失去理智、危險系數過高!解析失敗!】
林一昀此時居然還能分神意識到,原來鼻尖嗅到的那股幹燥、暴戾的氣味,是外洩出來的紊亂精神力。
【正在為您分析到為雄蟲提供的呼叫系統,距離您最近的提示鈴在——】
任何生物,在短時間内的反應速度是有限的。
系統的語言系統鍊接陡然斷接。
身體對危險的預警讓他将一切聲音屏蔽了,這感覺非常,非常地熟悉,林一昀想,在他剛醒來,記憶一陣混沌時,為他隔絕了一切嗅覺,聽覺甚至視覺的,那片耀眼的白光——也是如此。
接下來會是什麼?
糊在臉上觸感粘膩的血液,斷肢,然後一片血肉模糊;灰白的腦組織淌了一地,雌蟲們大笑着踐踏過去,靴底接觸地面發出的咯吱聲,雄蟲體會過的景象,再一次原原本本反映到他的腦中。
他在血腥的地獄裡,看見失去血色的,驚慌失措的,厄斐·伯納禮的臉。
這是他的結局。
血液、死亡與暴行,包括一片昏暗的視野,太熟悉了,熟悉得讓人胃裡一陣翻湧,卻并不是恐懼……是在什麼時候?在這之前嗎,在更早嗎?或許他曾經無數次地…他想不起來了,有關過去的記憶,隻有乏善可陳的工作、普通的生活、和機械的日複一日。
他曾經是個普通人。
他知道。
風擦過臉頰,濺起小小的血痕,這并不是風,仰望星空派沒有風。
視野内一無所有,他短暫失明了,又一次地。
他會死,林一昀意識到。他對此出奇地平靜,隻有這具身體在恐懼,在過度防備。他與雄蟲的身體如此割裂,就跟他同這個世界那麼格格不入一樣。
他平靜地、冷淡地、又帶着一點冷漠的倦怠地,等待早該降臨的結局。
在軍雌蟲化後的利爪将要割斷他的頸動脈前。
他喚了一聲:“上将。”
他的脖頸處顯現出一道醒目的血線,如此……驚心動魄,他膚色白皙,傷處流出的血液暗紅,像紅墨水滴到白雪上頭,一路蜿蜒出的痕。
他沒有任何能夠反抗的力量。無論是身為雄蟲,還是人類。
可,軍雌鋒利的蟲化後的利爪停留在這道血線前,硬生生沒再進一步動作了。
他擡頭對上瑟伽洛·梵·沃爾奈特的眼睛。
林一昀的視野又回複了,他察覺到襲擊跟軍雌挨得很近。
瑟伽洛的臉上已經覆蓋了一層羽翅般的皮膚層,冷白、堅硬,有種象牙的質感。
他的蟲牙變尖,獸瞳的形狀更為鋒利。人型特征已經和蟲化形态扭曲成混合樣态,軍雌的模樣看上去更甚從前的森嚴,冰冷,仿佛在兩側各覆上了半張無機質的镂空骨質面具。
軍雌眼神空洞,卻沒再進一步動作,精神力紊亂讓軍雌最快地喪失了理智,他的面容帶着一定猙獰感,血色的眼睛全無焦點,也就是說——
出自本能嗎?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
“還聽得見我說話嗎,沃爾奈特上将?”
他的聲音生理性地發抖。
這具身體劫後餘生,臉和嘴唇俱在顫動,無一不是恐懼到極點的表現,可林一昀綠色的眼睛如此平靜,不起波瀾,安靜地直視即将到來的死亡,毫不畏懼。
讓蟲下意識覺得,他的眼睛和身體,各住了一個靈魂。
他的眼睛最早時是緊閉的。
一線之間,出于某種罕見的猶疑,軍雌停止了更進一步的動作。
林一昀起手隔開和軍雌過近的距離。雌蟲蟲化後的頸部皮膚硌得他手部發紅。但瑟伽洛确實并未再做些什麼了。他在林一昀身前停住,呼吸鋒利地擦過林一昀的臉側,削斷雄蟲垂落的一绺黑發。
像一尊詭異華麗的石膏像般無聲,又危險無比。
在雄蟲面前精神力爆///亂,這要是放在雄蟲保護協會,高低得被拉去裁決庭合議,然後判上将先生絞死刑,回想自己剛學不久的幾條條例,林一昀有些無奈。
但出于不知名原因精神爆//亂,竟然沒下死手,還是能加個幾分吧——當然,這裡是私人加分。
隔得太近的吐息聲,讓身體自發本能受到了沉重的壓迫感,他其實并不好受。
林一昀的手在瑟伽洛前頸處下意識停住,鼓動的血管不平整地在他手下起伏着,蘊藏一種野心勃勃的驚人生命力。
對于雌蟲來說,這是一處要緊的部位。但雌蟲過快的脈搏和血液循環,都在他接觸的範圍内漸漸平息了——他要清醒過來了,林一昀想。
他對上瑟伽洛還未恢複完全的獸瞳,蟲化後的醒目特征逐漸褪去,外化的皮膚層在緩慢消退。
軍雌的眼神開始聚焦,然後出現了從未出現過的錯愕,映入眼中的,是放置在他要害部位的雄蟲的手。
瑟伽洛倒并不擔心所謂要害。
隻是精神力紊亂期間的記憶正逐步回潮,他做的,厄斐·伯納禮經曆的,他旁觀着發生過的一切,臉色愈發難看,簡直要比紊亂時的臉色還要更勝一籌。
他注意到雄蟲的手仍然在發抖。
林一昀說:“抱歉,這是我的一些後遺症。”
聲音也是。
雄蟲看着他,從他們見面,到剛才的不過一分鐘的遇險,他的眼神始終沒有變過,他平靜萬分地注視着将要來臨的死亡,仿佛那隻是擦肩過的一片落葉。
為什麼?
這一次,瑟伽洛的腦子裡清楚明白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即便是在剛才的混沌中,瑟伽洛也能本能的,詭異地看見那雙綠色的眼睛。不恐懼,風平浪靜,他在那雙眼停下來,出于對弱者的本能,出于——
出于出生至今,一種有别于所有情緒的心悸。
他想起第一次的搭救,如今的場面翻轉,但狼狽的依然不是受了傷,傷處還在往外絲絲滲血的雄蟲,眼裡真正狼狽的身影與他對視。
厄斐·伯納禮的眼睛像一面可以映出死亡的鏡子。
他依然跟剛見面時沒什麼區别,并不為剛才一線生死的危機動容。
林一昀姿勢不變。
在場面即将又要回複談話最初的煎熬前,他指了指瑟伽洛面上還沒完全褪去覆甲的皮膚。
他開玩笑似的:“現在這個情況,是不是需要重新認識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