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鶴的筆頓住，良久，将紙留在桌上，作揖一禮，轉身離開了。

擇了一個方向往前走，一路上無比通暢，一點遮擋也沒有，行人紛紛避開他，四周的門窗都在他經過時關緊，仿佛他是什麼洪水猛獸，隻從各處的縫隙中露出一點隐秘目光，注視着他的身影。

一路走到某個規定的領地外，四周跟随的人才終于露出一點痕迹，白雲鶴頓住，回頭看去，四周的人發現自己已經暴露，這才一一露出身影。

這些人不過都是普通的百姓裝扮，臉上蒙着一塊黑布，白雲鶴額頭突然一歪，有什麼液體從額頭上落了下來，一個破碎的雞蛋殼掉在眼前的地面上，緊接着又是一擊，又一個雞蛋被砸到他胸前，他雙手捏成拳頭，直接發白，雙臂顫抖，牙關要緊。

衆人見到他沒還手，膽子大了起來，四周各種雞蛋、石子、爛菜葉等砸得傷人卻砸不死的，都唾棄地砸到他身上，見他不躲也不動，所有人砸的越來越起勁。

白雲鶴等着他們完全發洩完，一個個都離去，才轉身繼續走，一邊走，一邊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下來，夜裡的風無比寒涼，刮在濕潤的臉上變成一把把刀，無聲地割開皮肉。

走到一條小溪邊，白雲鶴跳進去，将自己泡在寒涼的水裡，渾身止不住發抖，流水沖走身上的髒污，白雲鶴僵硬地爬到岸邊，混着濕衣，蜷縮着睡了過去，睡也睡不好，夢裡總見到一些故去的人，剛要觸碰就沒了，以為自己夢中驚醒，轉過頭，卻又見到了想見的人，但跑上去見面，卻又再次消散。

在無數個夢裡輪回，一口氣松了又緊，反反複複，醒來是夢，睡過去還是夢，夢裡缤紛美麗，可一切又都是無法靠近的。

白雲鶴猛烈地咳嗽起來，喉嚨仿佛被什麼撕裂，又滾燙不止，這一咳嗽，終于像是醒了，腦袋昏昏沉沉，渾身像是浸在水中一樣冷，晨光熹微，艱難地翻過身，隻見水面中的自己渾身紅透，尤其是雙頰，紅得像是塗了粉。

從水中捧了幾口水喝，越喝身體越冷，可連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身體卻冷得受不了。

他已經不再是修士了，随随便便一個風寒就能殺死他，渾身無力，頭腦昏沉，意志模糊，好冷、好冷……天上像在下雪，在刮北風，他這輩子也沒感覺過比這更冷的時候，仿佛這場暴風雪永遠不會停歇。

卻突然，身體開始回暖，像火烤一樣滾燙的溫度從四面八方将他包圍，當僵直的身體又開始能動時，白雲鶴睜開眼，見到一個人的下颌，那人直直望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麼，可白雲鶴卻看清了，這個人是賀丹青。

他突然卯足力氣抓着眼前人的肩和手臂，将人抓到自己面前來，死死盯着賀丹青的臉，連瞳孔也在此時顫動。

一個滾燙的、可以觸碰到的賀丹青……

賀丹青被他蓦地一抓，險些摔在地上，忙将他放下，微微一笑，道：“你醒啦！”

白雲鶴的眼淚在眼眶打轉，呼吸止不住的顫抖，突然，再次朝賀丹青撲過去，将賀丹青緊緊抓在懷裡，越抓越緊，恨不得将人按進自己身體裡，永生永世不分開才好。

雙手死死抓着賀丹青，頭卻忍不住埋在賀丹青肩頭，哭得委屈至極，哭得渾身顫抖，眼淚很快濕了賀丹青肩頭一大片，賀丹青也将他死死摟住，一直到白雲鶴終于發洩完，才拍着他的背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白雲鶴再次擡起頭來，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人。

賀丹青捧着他的臉，像是捧着一株将要破碎的花草，心疼不已、愛惜不已，眼眶同樣濕潤泛紅，卻擠出一個開心的笑，語氣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又溫柔，又耐心，道：“看清楚了麼？不是夢，當真是我回來了，我沒死，厲不厲害？”

當時在皇宮，他明白自己徹底無能為力，可他甯可自己死了，也不想見到白雲鶴先自己而去，便想殊死一搏，也許是這層死志，讓獻祭之法嗅到了成功的味道，竟然再次運轉起來，而他也在獻祭啟動的過程中，找回了屬于自己賀丹青的記憶。

當時離獻祭成功隻差最後一步，便是他的自願，隻要他自願去死，韓淵便能借他的身軀而活。

令他沒想到的是，他自願去死了，韓淵也在他的身體上重新活了過來，可他卻又沒真的死，他雖然不能操縱自己的身體，魂魄卻還存在自己的身體中，和韓淵一起，見證了之後發生的事。

原本，當天看到白雲鶴那麼難過，他差點将自己身體的控制權拿了回來，但被殺紅眼的白雲鶴一劍又給打了回去，這才又過了三個多月，讓韓淵的魂魄重新有了栖息之地，才得以拿回自己的身體。

他想，因果輪回，這一劍就當是還了夢境中那一劍吧，不必說了。

賀丹青道：“如今我明白了，我就隻是賀丹青，一個小妖怪，天下衆生、神啊鬼的，都與我沒有任何幹系，從今往後，我隻做我想做的事。”

他無比鄭重的說：“我來保護你，絕不再讓任何人欺辱你半分。”

白雲鶴握上臉頰上的手，張了張嘴想要開口，眼淚比話更先出現。

賀丹青伸手給他擦淚，道：“随便哭，哭多久都可以，也可以到我懷裡哭，日後誰要是給你半點臉色看，我讓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又道：“你餓不餓？累不累？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先睡一會？”

白雲鶴再次将賀丹青緊緊摟住，賀丹青就任他摟着，等他情緒慢慢平複，反抱住白雲鶴，發現三個月不見，白雲鶴整個人消瘦了一大圈，原本身上就沒什麼肉，現在更像是一副空骨架子，抱住還硌得疼，面容也憔悴，就連頭發也多出了許多白色的發絲。

說到頭來，白雲鶴也不過隻有十七歲而已，這群争來争去的不是千百歲的老妖怪就是久經沙場的老狐狸，他們就這樣欺負一個十七歲的小孩，簡直可惡。

瞬間，賀丹青對白雲鶴更是憐惜，抱得更緊。

終于，白雲鶴心情平複下來，松開賀丹青，在地上寫：“抱歉，我失态了。”

“你……”賀丹青驚訝地看着他，旋即抱住他的頭，與他額頭相對，白雲鶴一愣，便感知到有什麼東西從額頭進入他的體内，然後，一直撕裂般痛着的喉嚨便好了。

賀丹青松開他，說道：“好了麼？你如今想去哪？要報仇，我替你去報，要歸隐，我陪你歸隐，凡你開口，我什麼都為你做。”

“丹青……”白雲鶴嘗試着開口說話，聽到自己的聲音，愣了好一會，搖了搖頭，道：“不報仇了。”

怎麼報仇？他報不了仇，報仇隻會将自己身邊的人一個一個拖累死，他不能再做這樣傷害旁人的事，不能再經理任何一次眼睜睜看着身邊人受到傷害而無能為力的事。

賀丹青道：“那我們就歸隐，你想去哪？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天下再沒有什麼事可以打攪你我二人。”

白雲鶴也不知道要去哪，低着頭想了想，道：“我餓了。”

“我帶你去吃飯。”賀丹青将白雲鶴拉起來，到最近一處有人煙的地方，進入客棧，點了滿桌的菜。

原本白雲鶴做什麼都提不起興緻，茶飯不思、困餓不覺，直到再次見到賀丹青，人生才有終于看到一點希冀，一絲盼頭，才終于感受到身體的欲望。

餓，好餓。

狼吞虎咽的吃完，吃到完全撐不下，站也站不起來，賀丹青要了間上房，拉着他進去休息，撲一進門，白雲鶴就吐了，吐完了，累的受不了，一沾床就睡了過去。

可他又不敢睡，害怕一切都是夢，即便是夢也不想醒來，賀丹青晝夜不歇地守在他身邊，見他時不時驚醒，便在他每次驚醒後緊緊握着他的手，輕聲将他哄睡過去。

就這樣，白雲鶴一覺睡到次日下午，才終于有點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賀丹青坐在床前，道：“醒了，又餓了吧？”

白雲鶴坐起身，點頭，瞧起來特别乖巧，倏地一笑，不知想到什麼，翻身下床。

洗漱過後，賀丹青已命小二送來吃食，簡單吃過，賀丹青又問他：“那我們去何處歸隐？東邊山比較多，西邊嘛近海，北邊冷，南邊皆是叢林，又或者這邊膩了去那邊，浪迹天涯、四海為家，總之，去哪都沒人打擾你我二人。”

白雲鶴聽着連連點頭，去哪都同意，但等賀丹青詢問他意見時，他頓了頓，道：“有件事，我還沒有告訴過你。”

賀丹青道：“什麼事？很重要麼？”見他臉色凝重，心想别是他又哪裡覺得對不起自己了，便道：“沒關系，什麼時候說都不急，反正今後我們都會在一起，有的是時間，來日方長嘛。”

“不是的。”白雲鶴剛要開口，突然一陣騷動傳來，兩人一齊望向門外，房門被人一腳踹開，賀丹青立馬擋在白雲鶴面前，眉頭壓緊，一人大步走入，身着玄甲、高大威猛，正是霍骁。

霍骁身後，一個小女孩跳出來，叫道：“啊，終于找到了！”正是霍蘭。

被英全那一扇子扇飛之後，她掉出幾百裡遠，急趕回原來的位置，白雲鶴早就不知蹤影，心想完蛋，這要是出了什麼事，還不得被軍棍打得屁股開花？隻能回去向霍骁求助，找了幾天，終于是把人給找到了。

這下屁股算是保住了，霍蘭松了一口氣：“你可真讓我好找。”

霍骁看了賀丹青一眼，眼神凝住刹那，複歸冷靜，道：“賀丹青？”

賀丹青道：“原來是霍将軍。”知道他來一定是想帶走白雲鶴，背後牽緊白雲鶴的手，又道：“雖然霍将軍位高權重，但如此欺壓小店，說不過去吧？”

霍骁身後，客棧的小店主弓着身子賣着笑，不知霍骁為什麼風風火火、大駕光臨，隻怕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對，教他一個不高興讓自己小店不保，正努力讨好呢。

“我們又不是來找你的。”霍蘭桀骜道，上下打量賀丹青一眼，眼中露出驚奇：“賀丹青，你還真的沒死啊？”

霍骁不想和任何人廢話，道：“小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