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聰度過了相當煎熬的一夜。
他無心入睡,滿腦子都在預演宴會上會發生的情況。
被雞鳴喚回亂糟糟思路後,他對鏡端詳了陣一夜之間滄桑不少的眉眼,眼下烏黑濃重,極為不雅。
荀聰默默從箱底取出本以為用不上的脂粉。
曾經他為了防備走在路上被搶走衣服,可以直接穿破衣招搖過市,沒想過竟有如此講究的時候。
為了大燕。他鄭重地想道。
整理了一番,鏡中倒映的面容端正俊美,發鬓一絲不苟,之前的頹唐一掃而空。
就是鼻尖纏着的脂粉氣味令人不适。
當然他不排斥這種氣味,畢竟他也是有妻兒老小的人,但一想到這種氣味來自自己,就總感到别扭和尴尬。
打理儀容費了不少時間,窗縫裡已經透出熹微晨光。
荀聰支起窗戶,樓底陳列着迎接使臣進宮赴宴的車駕。
*
宴席即将開始,朝中文武基本都已經到來。
崔衍昭坐在高處,看着台下一衆穿戴得格外精緻華美的臣子,有種說不出的無語。
上次給王适安舉辦慶功宴的時候可沒見他們這樣花枝招展。
崔衍昭忍了又忍,但還是忍不住,委婉地說道:“諸卿今日實在是光彩照人,令朕眼花缭亂。”
“陛下過譽了。臣也隻是稍稍多打扮了下,主要還是仰仗父母給予的身體發膚。”一位大臣出列回道,語氣很謙虛。
如果不是看到那人嘴角按捺不下去的驕傲弧度,崔衍昭就信了這是真謙虛。
崔衍昭伸手按了按額頭。
突然感覺一開始令他感覺不正常的王清是多麼正常。
他努力維持住毫無波動的表情,道:“這次宴會主要為迎接燕國來使,還請諸卿以外交事務為重,勿要過分縱情肆意,在席間起舞,也勿離席前去釣魚。”
說完注意事項,崔衍昭繼續等待去迎接燕國使臣的王清和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沒有出現的王适安。
“陛下,燕國使臣已到。”
王清聲音自下首傳來。
崔衍昭一低頭就看見了王清。
“……”
他本以為王清會是最正常的一個,現在看來他對王清的了解還是出現了億點偏差。
王清腰間纏着琳琅珠串,甚至還在進賢冠最下的一圈顔題上纏了一條綴滿珠玉流蘇的帶子。
崔衍昭眼睛都要被上面反射的光晃瞎了。
他試圖找王清的羽扇治治眼睛,然後發現王清換了一把寶石柄赤紅羽扇。
很耀眼,很奪目,極盡奢侈。
崔衍昭:“……”原來你們都這麼有錢?
還是趕緊讓王适安接班吧,他要受不了了,繼續下去,他遲早對這群文武失去耐心。
而被崔衍昭注目,王清感覺很是驕傲,這次宴會的一身他都是精心挑選的,就是為了在燕國這裡展示所謂的衣冠正朔。
陛下一定很滿意他今天的外形吧。
“請使者入座。”
崔衍昭最終還是盡職盡責地念出了開場白。
然後詢問荀聰:“此處盡是我江南俊傑,使者有何感想?”
荀聰不假思索:“滿堂珠玉。”
崔衍昭:“哈哈。”
好高的情商。确實都是珠玉,刺眼睛得都看不見人了。
崔衍昭聲音溫柔,如春風過耳,但那兩聲意味不明的笑卻讓荀聰繃緊心弦。
荀聰擡頭看去,越國的皇帝正襟危坐,深色绛紫袍襯出優越的身姿,白皙面頰遮在冕琉之後,無法看清。
荀聰:“陛下可是覺得在下所言有誤?”
崔衍昭有點莫名其妙,他就笑兩聲,都能被抓住,“怎麼會呢?使者所言極是。”
荀聰微皺起眉,覺得崔衍昭在陰陽怪氣,但沒有證據,于是按部就班道:“陛下,關于我大燕與貴國結盟之事……”
但沒說一半就被打斷。
崔衍昭:“此事不急。朕有一言,還請諸卿靜聽。”
講價就是誰急誰虧,而且剛好對面比他們更急,拖一下再說。
荀聰:“?”
崔衍昭:“時常有人對朕言,衣冠正朔在乎江南,但想必使者不這麼認為。”
一句話下去,全場瞬間寂靜。
誰也沒想到崔衍昭直接把話題推到這裡。
正朔是最為嚴肅的話題,江南士族們雖然長期偏安,但心裡還是深覺自己才是正統。
而且秦時流傳下來的“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傳國玉玺可在他們這裡。
他們這怎麼不算正統呢?
崔衍昭不緊不慢道:“不如使者與我方清談一場,若辯得貴國才是正朔,朕自當與使者同力,維護正統。”
荀聰大驚,眼睛一瞬都睜大了,險些失去了對神态的控制。
王清也握緊羽扇,緊張地準備勸阻:“陛下,這……”
這要是對面赢了,他們的立國之本可就沒了,他們可一直是以正統自居的。
輸了的後果他們承擔不起。
崔衍昭先發制人,擡手指向王清:“這位是朕的尚書令,出身琅琊王氏,祖上是當時的清談第一人,與你做對手,也不算辱沒了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