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适安登臨洛口城牆,眺望城外。
向北而去,便是彭城、下邳等曾屬于漢人的城池,神州陸沉後,這些地方一并淪喪。其上縱橫的不是王師,而是不時改易旗幟的胡騎。
他沉沉地注視着眼中秀麗的山水,思緒已飛到數年之前。
曾經跟随先帝攻取河洛,卻隻是昙花一現。
先帝進取河洛,功勳超過前朝,便順理成章回建康加封越王,隻留小支軍隊在河洛駐紮。
而沒有充足的力量保護,失而複得的河洛未保有多久,就又被胡騎奪去。
他若能進取至河洛,絕不會重蹈覆轍。
正思忖着,他忽然捕捉到身後淩亂的腳步聲。
洛口主匆匆跑來,看到他,連忙道:“大将軍,陛下到了!”
一邊說,一邊打量着王适安的神情。
在他看來,陛下這次前來,一定是要插手前線戰事,總不能是單純過來看望大将軍的。
而據他所知,大将軍與陛下并非和睦君臣,如果大将軍和陛下因為戰事鬧起,他勢必要選邊站。
但要是兩邊都沉得住氣,他當然就不用費心思考如何周旋。
洛口主默默期望陛下和大将軍都不要太激動。
但是——
王适安一聽他禀告,當即低頭,如狼般威懾力十足的目光緊盯着他,言語頗有些急促,像是急于确認:“什麼,陛下來此?”
洛口主感覺冷汗一瞬間遍布後背,牙關僵冷:“是,是啊。陛下剛來,下臣便過來禀報了。”
在他的視線裡,王适安眉頭皺起,神态更令人覺得危險。
他悄悄往後退了點。
王适安重新擡起頭,瞥他一眼:“帶我過去迎接陛下。”
洛口主努力保持鎮定,回道:“請大将軍随下臣來。”
轉身走了幾步,他忽然想起他應該勸大将軍冷靜,不要和陛下鬧起來,但剛才太過緊張,把該說的話都忘記了。
王适安疑惑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怎麼不走了?”
洛口主下意識一個激靈,“沒,沒什麼,就是下臣剛才忘記說了,陛下不是一人前來,是與謝太常一起。”
他悄悄擦了擦額上冷汗,心想還是不要勸大将軍了,他完全不敢對大将軍指手畫腳。
*
謝啟在明淨寬敞的廳堂裡走來走去,走來走去,走來走去。
崔衍昭看着他轉了幾圈,忍不住道:“愛卿還是坐下吧。”
聽到崔衍昭發話,謝啟好像終于找到主心骨,小步快走到崔衍昭身邊。
謝啟遲遲不落座,清朗的氣質裡此時流露出一點扭捏的感覺。
崔衍昭實在看不下去:“朕身邊可沒有别的位子。”
謝啟來之前還躊躇滿志,現在馬上就要面對考核,變得很緊張,捏緊手中寫滿字的絹布:“若是大将軍針對臣……”
謝啟碎碎念時,自寬敞大門走進一道挺拔身影。
王适安大步踏入,也不管地上未鋪竹席,坐在崔衍昭身旁的地面,調侃道:“不過一夜未見,就受不住了?”
全程沒給謝啟一個眼神。
謝啟:“……”
謝啟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他就在建康,陛下和王适安的事也有聽說,但他并不覺得這兩人之間會真有什麼感情。
哪怕陛下初初上任,權勢受限,總有些底氣不足。但身為皇帝,最多就是給宮苑裡的某個妃子專寵,而不可能去喜歡一個會亂政的男人。
謝啟覺得王适安一定是故意要表達和陛下關系親近,好迷惑陛下和他們這些忠誠的臣子。
想到這裡,謝啟決定禮貌打斷他們,他清咳兩聲,把手中絹布放在崔衍昭身前的幾案上。
“這是陛下讓臣為大将軍而作的檄文。”
王适安仿佛這才注意到謝啟,瞥了他一眼,道:“謝太常,坐。”
态度十分冷淡,有一種睥睨之感。
謝啟出仕以來,還從被人這麼對待過。
他身後可是陳郡謝氏!
他真的很生氣,但是計較吧,又顯得他沒有氣度,不夠風雅。
崔衍昭看了下神情僵硬的謝啟,複又低頭展開絹布遞給王适安,溫和道:“謝卿寫得極好,你也來看看。”
極,極好……
雖然知道崔衍昭的評價可能不是那麼有意義,但被這麼誇獎,還是很令人高興的。
謝啟瞬時沒了脾氣,矜持地整了下衣袖,就等着看王适安的反應。
可王适安并未接過,而是按住崔衍昭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笑道:“臣正缺一篇檄文,陛下此時送來,可謂心有靈犀。”
王适安并不是單純地按着,甚至還摩挲了幾下崔衍昭潔白的手背。
謝啟看在眼裡,開始思考要不要替陛下開口,要求大将軍自重。
就怕這麼明晃晃說出來讓陛下尴尬。
被在别人眼皮子底下摸着,崔衍昭整個人要燒起來了。
他沒有想到,才一夜沒見,王适安變化這麼大,竟然已經不在乎他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