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一向不置炭盆,高闊的正殿金磚鋪地,冬日裡添上一張厚厚的羊毛毯也蓋不住冷意。
雲曦推輪椅步入殿門時,禦座上空無一人,隻一個領侍正拿拂塵撣淨香爐案上的煙灰,聽得有腳步聲入内,忙輕步趕下玉階。兩名年輕宮人守立通往東室的側門前,各個衣衫單薄,凍得縮頸耷腦,見領侍躬身迎上前,才動一動僵硬的身子,彎腰行禮。
“大王子、二王女、三王子。”領侍恭敬道,“大王還在書房議事,請三位在此稍候。”
殿後三間東室打通一線,俱已列架用作藏書房。雲曦瞥一眼那側門裡露出的一角書架,一面細察東室人息,一面站定禦座階前。
“這樣冷的天,為随侍便宜也穿不得厚衣。”輪椅裡的青年向那領侍道,“嚴領侍辛苦。”
“大王子哪裡的話,這都是分内事。”領侍笑答,“大王吩咐過,大王子過來須得添上炭盆。老身這就着人準備。”
說罷,他欠身後退兩步,又沖東室門邊的宮人冷下臉道:
“還站着作甚?沒瞧見二王女騰不出手麼?”
兩個年輕宮人一顫,其中一人忙埋頭上前,要接過輪椅推杆。
雲曦稍擡右手,阻住那宮人動作。
“不必,我與大哥一道,正好說說話。”她笑道。
宮人膽怯地瞟一眼領侍,觸得對方遞來的眼色,方唱個喏,退回門邊。
“都到了?”一聲詢問恰從那側門内傳來。
衆目齊轉,隻見汶王雲泓壹闊步而出,手裡捏兩本書冊,徑直踏上正殿玉階。雖在隆冬,他卻未着冬衣,單穿一領绀青色山紋錦袍、踩一雙金線虎紋皂靴,一條虎頭紅玉蹀躞帶松系腰間,佩劍垂拴在側,深嵌劍格的珊瑚珠鮮紅似血。
階下三人行禮。
“父王。”
四名朱紅官袍的大臣也走出書房,叙過禮,陸續退出殿門。
“免禮罷。”雲泓壹落座階頂,将書冊擱置案頭,審視三子。
“如何,可已見過西南來的玄盾閣門人?”
“回父王,已盡相看過了。”大王子雲星翰回答,“細察筋骨吐息,各個都是好手。”
“隻是聽聞那閣主的獨女也在其中,”三王子雲星棟接口,“她那身份,想必不是來當影衛的。莫非玄盾閣還想借風使船,塞個人到軍中來?”
雲泓壹神色幾無變化,隻擺一擺手,揭過去道:“那位李姑娘的事往後再議。”他摩挲案頭的書冊,“立契之事,最早也要後日方定。你們還可再思量思量,擇幾個候選人,當日再報與為父便是。”
“是。”
西室門内一陣步響,是領侍帶兩名宮人擡着炭盆出來,要擺設階前。
雲泓壹吩咐:“擺去大王子邊上。”
幾個宮人應下,将那炭盆轉放至輪椅近旁。
“多謝父王。”雲星翰俯首。
眼看兩個小的還杵在一旁,禦座上的汶王又道:“你兩個身子健壯,便不賜座了。站着議罷。”他落目女兒臉上,“節前冬祭,司天台已占蔔出發兵吉日。小曦可有收到消息?”
“在湖石山時已接到急遞。”雲曦垂首答話。
雲泓壹颔首。
“到時星翰協助王後留守王城,南線四軍便交由小曦統領。”他轉看雲星棟,“星棟,你與你二姊雖是兵分兩路,萬事卻須聽她總領。既然小曦回來了,這兩日你二人還得再行核對路線,确保後方急遞暢通無阻。”
兩個挺立階下的年輕人拱手俯身。
“孩兒明白。”
“還有一事,為父想要問問你們。”雲泓壹撐立起身來,慢條斯理踱下玉階,“大貞那篇檄文你們應當看過了。太子遇刺之事,也都聽說了罷?”
他停步輪椅邊,伸手抓住長子蒼白的右手。炭盆裡熱湧陣陣,這雙手已在近旁烘烤許久,掌心裡卻仍透出冷意。雲泓壹略蹙起眉頭。
“聽聞陽陵早已流言紛紛,說太子便是死于我東汶刺客之手,這才是兩國交戰的真正緣由。”雲星翰任他抓着手,隻垂下眼道,“雖不知這流言是從何而起,但空穴方來風,想必也并非毫無根據之說。”
“嗯。”雲泓壹松開他的手,回看餘下兩人。
“我東汶本欲與大貞開戰,既已于秋收宴停貢,自然不必再刺殺太子。”他道,“不過為父還想問一句,你幾個可知其中内情?”
“孩兒從未接觸過大貞的人,大哥也不過前些年替父王接待過那位下關王,從無什麼結怨之說。”雲星棟瞥一眼身側女子,“此事恐怕得問二姊了。”
“孩兒也聽說了一些謠言。”雲曦啟聲,“傳聞那太子護衛朱雄敗于‘醉翁九步’,且死狀與葛若東一般無二。如此看來,矛頭便直指東汶,孩兒的嫌疑也無疑最重。”
“是了。但為父知道,你不是那般魯莽之人。”雲泓壹踱至女兒跟前,卻又旋身看一圈三個孩兒,“所以今日一問,也是讓你們留心手下之人,以免有人為報私仇,倒讓你幾個平白背了黑鍋。”他轉向雲曦,“小曦,我記得葛若東的胞妹如今便跟在你身邊?”
“父王明鑒。”雲曦道,“葛若東的胞妹葛若西如今确是孩兒親随,現正候在殿外。因此獲知太子遇刺的謠言,孩兒便已細細查問,應當與她無幹。”
雲星棟喉底輕哼,顯是不以為然。“葛氏兄妹跟在二姊身邊也不過六年,此前一度是坊間表演雜耍的伎藝人,非但出身不明,還常年滿東南遊走,實在可疑。”他插言,“二姊還是留個心眼,莫要輕信于人才好。”
雲曦并不搭話,單向汶王伛身。
“父王,當年征涞廣開募兵之路,葛氏兄妹前來投軍,便是孩兒親筆批準。倘或此事當真與他兄妹二人有關,孩兒自然責無旁貸。”她道,“但葛若西跟随孩兒六年,既有軍功在身,又一貫忠心耿耿;葛若東更是為消除貞皇疑慮,不惜犧牲性命挑釁太子護衛,足可證其忠心。”
她俯低頭顱,拱手向前。
“孩兒以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已查問過此事,如若再為一些捕風捉影的緣故糾纏,便是寒了軍士的心,于大計無益。”
雲星棟默了聲,雲泓壹靜立在前,思量許久方才開言。
“星棟之疑不無道理,小曦所言也甚識大體。”他說,“既如此,日後此事便不必再提。但小曦要多加留心。”
“是。”雲曦沉聲答應。
擡手扶她直起身,雲泓壹拾上玉階。
“無論刺殺太子的幕後指使是何人,其目的顯然都是嫁禍東汶,不定還要乘兩國開戰,坐收漁翁之利。”他背起一隻手道,“若是暗中多出這樣的敵手,咱們可就要當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了。”
“依孩兒之見,如今大貞國力衰微,放眼四族,能與之匹敵的也不過我汶國。”雲星棟終于出聲,“縱使真有這‘黃雀’,大抵也是在西北或西南,實為大貞内患罷了。”
雲星翰輕嗽兩下。“太淵河以北多為平原,西北騎兵強大,軍中又是尹氏一家獨大,兩軍相遇,我們未必能敵。”他啞着聲道,“便是大貞内患,也仍須留心提防。”
雲泓壹不置可否,默然坐下身,目光移向雲曦。
“孩兒記得,尹家嫡支如今隻剩下一個女兒,且嫁與了下關王世子。”雲曦說。
“不錯。”雲泓壹這才開聲,“下關王妃逝世後,為穩固西北勢力,貞皇便安排下關王世子娶了那位尹家小姨。這樁婚事來得蹊跷,依貞皇的性子,原該令那尹家女給下關王續弦才是。”
他倚向禦座冰涼的椅背。
“從前蘇朔數度出使貞國,曾提醒本王要留心下關王的動向。可據探子來報,這些年下關王安分守己,除去在封地修建地宮一事,并無旁的動作。”他思索,“那回他來東南,我也曾親見,更是未曾瞧出什麼端倪。”
“父王是疑心,太子之死與那下關王有幹系?”雲星翰聽出他言下之意。
“即便與下關王有涉,他也終究是個殘廢。”雲星棟道,“說不定隻是尹家手中的傀儡。”
一語方了,卻聽雲曦開口:“師傅看人一向很準,若是着意提醒父王,定有他的理由。”
從眼角斜睨向她,雲星棟皮笑肉不笑地翹起唇角。
“難得二姊也會誇贊蘇家人。”
雲曦回以一笑。
“實話實說罷了。”她道。
“好了,此事你們不必憂心,為父會再行詳查。”階上的雲泓壹阻住話頭,“老二留下,你兩個都下去罷。”他拿起案頭那本書冊,略略一舉,侍立一旁的領侍便俯身接過,小心送到階底的輪椅跟前,彎身遞上。
“聽聞大王子前些日子在尋這兩卷遺冊,大王今日親找出來了。”
雲星翰微愣,接過書冊,朝階頂拱手。
“深謝父王記挂。”
雲泓壹點一點頭。
“身子要緊,好生保養。”
“是,孩兒記住了。”
一名年輕宮人上前,要推輪椅離開大殿,卻見雲星棟伸出一隻手來,抓住那輪椅推杆。
“我來罷。”他撇轉下巴,示意宮人讓開。
宮人愕住身,看看他,又看看一旁領侍。
雲星棟冷冷瞧他:“怎麼,還怕我摔了大哥不成?”
宮人慌垂下頭,正自手足無措,便聽輪椅裡的青年開了腔。
“那便勞煩三弟。”雲星翰朝宮人略一收颌,“你下去罷,多謝。”
對方如獲大赦,忙不疊退下。
一雙大手抓上推杆,雲星棟推輪椅轉個向,走向正殿卸去門檻的側門。
門簾挑起一角,寒風急灌入内。待那寒潮退去,雲泓壹才再度走下玉階,駐足雲曦面前。
“這回辛苦你了。”他擡起右手,輕輕拍一拍女兒手背,“一路可有什麼傷損?”
“多謝父王關懷,孩兒無恙。”
雲泓壹于是轉個身,領她往東室去。“既要假裝帶着貢物出城,又要避開大貞眼線繞道去湖石山剿匪。”他不緊不慢道,“這等重要的差事,為父也隻放心你來辦。”
“若非父王巧施計策在入江口脫身,又有一路随行的女兵緊密配合,此行也不會如此順利。”雲曦跟在後方,“孩兒不敢居功。”
東室點着沉香,金絲楠木打的書架高聳入頂,或倚牆穩立,或成排齊設,四方隻餘出兩人寬的過道,一層厚木地闆懸架地磚上方,隔開冷氣與潮氣。雲泓壹領女兒走近底裡的書案,坐下身,向侍立在旁的領侍打個手勢。
對方領命退開。屋内一時隻剩父女二人,雲泓壹陷進椅圈裡,任側窗明紙裡透出的天光照亮臉龐,眉眼間現出幾分疲色。他未及半百,這些年卻操勞太過,兩鬓早已生出絲絲縷縷的白發,齊齊整整梳進發髻,卻更似光亮的白羽别飾鬓間。
“坐罷。”他對案前女兒道,“給你備了些茶點,盡是你愛吃的。”
太師椅前已擺設一張小桌,雲曦甫一落座即嗅得一陣馥郁焦香,偏首隻見那領侍去而複返,奉上一隻茶盞和一提紫檀食盒,輕手輕腳揭開盒蓋。
“二王女請用。”他低聲說完,躬身而退。
盒中幾枚溫熱的紅豆餅碼放整齊,旁置兩隻小碟,分别盛有腌黃瓜和酸豆角。雲曦拿開盞蓋,微紅的茶水沁出姜香,面上浮一層炒得噴香的白芝麻粒,姜絲和黃豆沉在盞底,水波蕩漾間時隐時現。她看罷一笑:“宮中飲食皆有定式,往前總要偷溜出宮,才吃得到這姜鹽豆子芝麻茶。”
“如今你也立府了,不必如往前一般拘着。”雲泓壹面上也現出笑影,“隻是征戰在外,難免要與軍士同食共寝。這樣的小食怕是也半年不曾沾過了罷?”
雲曦端起茶盞,飲過那芝香撲鼻的熱茶,口齒間溢滿炒熟的黃豆醇香。“上回吃,還是去歲花燈節。”她感慨,“自幼便聽母後訓誡要節制飲食,縱使立了府,孩兒也不敢懈怠。”
“女孩兒家,貪嘴小性也是尋常。”雲泓壹不甚過意,“你母後是看你幼時太過貪頑,才待你如此嚴苛。”
“嚴苛有嚴苛的好處,”雲曦卻笑道,“孩兒皮實,受得住。”
雲泓壹輕笑:“你一貫是懂事的。”
他也撈過案頭的兔毫盞,飲一口茶水,才徐徐開口:“想定了,還是要帶上那五千女兵?她們都是新兵,且是女子。南境雖不如北方嚴寒,這些年卻也異象頻頻,冬日裡不乏暴雪,于女兵而言到底不利。何況便是不考慮這些,你手底男女兩兵混雜,難免要多些沖突,調停起來又是一樁難事。”
“這五千女兵曾在征涞之時立功,近幾年也勤修内功,每一個都經孩兒親自簡拔,紀律和實力樣樣不輸精兵。孩兒以為,嚴冬于她們而言不成問題。”雲曦回道,“況且孩兒也喜歡挑戰。乘此良機磨砺一番,才不枉父王悉心栽培。”
雲泓壹忍俊不禁,搖搖腦袋道:“你便一味口甜罷。方才聽你說甚麼不敢居功,為父便猜到你的意思。”說畢,他長歎一聲,稍稍斂容,“你心中有數,也好。為父信你定能排除萬難。”
雲曦放下茶盞,立身行禮。
“多謝父王成全。”
右手微微一擺,雲泓壹示意她坐下。
“南邊十國兵力不足為懼,逐一攻破不過時間問題。讓你和老三兵分兩路,便是為防他們聯合兵力,橫生枝節。”他交代,“同為東歲人,他們是政敵,并非仇敵。你是南線總指揮,切記,能和談便不必動武,以免徒增内耗。”
“孩兒記下了,定不辱使命。”
雲泓壹若有所思地颔首。“你的性子我放心,隻是老三急躁好鬥,不定要鬧出什麼事來。因此我會下一道明旨,除非敵方率先出兵,一切和談條件須得急遞與你,一旦經你首肯,便不得開戰。”他道,“如今除去小七和小八,你兄妹幾個皆已成年。如若對方提出聯姻,你自斟酌裁定,不必再轉禀與為父,免得耽擱太久,再生變數。”
“是,孩兒明白。”
見女兒答得幹脆,雲泓壹手端茶盞起身,繞出書案走近前。
雲曦見狀迎起身來,卻見他擺擺手道:“坐,接着吃。”
說畢,他徑自坐上側旁另一張太師椅。雲曦這才重新落座,拾起食盒裡的象牙箸,揀幾顆豆角不慌不忙送入口中。
“那幾個小的為父不擔心,隻是你們三人的婚事不可輕定。為父想過了,出征前先為你們指婚,待大業既成,再行過禮。”她聽見父親的聲音,“老大和老三的婚事是一早看定的,惟有你夫婿的人選,我與你母後都以為應當先問過你的意思。”
那兔毫盞輕輕落在桌角。
“你如今也大了,可是已有心儀之人?”
雲曦望着那碟酸豆角,微揚唇角。
“這些年孩兒忙于軍務,倒顧不上這頭。”她答,“但聽父王口氣,想必是已有屬意之人的。”
雲泓壹笑起來。
“還是瞞不過你啊。”他歎道,“這人你熟悉,是蘇朔。”
雲曦笑意不改,口裡似專心緻志嚼着豆角,半晌才咽下去,不痛不癢道:
“竟是師傅。”
“我記得你六歲那年,他便已破格擢升為少傅,接替告老還鄉的郭師傅,入尚書房授學。那時他也不過十八歲,确是年少有為。”雲泓壹輕叩盞壁,“雖為文官,又年長你一些,卻是難得的人才,且品貌一流,尚未婚配。細究下來,倒也可堪匹配。”
雲曦擱下象箸。
“若孩兒沒記錯,師傅原出身蘇家旁支,并非嫡系之子。”
“是了。”雲泓壹道,“蘇家本是書香門第,可惜子侄不孝,族中書院日漸凋敝,三代以内也就出了他這麼一個英才。偏他又雙親早亡,族内長輩見他才智出衆,便做主将他記作嫡支子弟,自幼養在大房屋裡,名分上與嫡出也無甚分别。”
“孩兒倒不在乎出身名分。”雲曦捧起自己那盞豆子芝麻茶,“隻是瓊妃娘娘也是蘇家嫡支所出,要計較起來,孩兒該随三弟稱呼師傅一聲‘表叔’才是。這樣的關系……不知将來會否讓外人議論。”
雲泓壹搖首而笑。“輩分上叫一聲‘表叔’,卻并非當真有親。何況王室賜婚名正言順,縱是外間有些議論,也不必放在心上。”他說,“他年紀輕輕,有如此才幹實在難得,人又性情溫厚,加之雙親亡故,你嫁過去也不必侍候親長。為父思來想去,确是再好不過了。”
慢慢抿一口鹹香的茶水,雲曦生咽下堅硬的豆粒。
“師傅有如此才幹,又已記在嫡支名下,想必是不會入贅王室了。”
“入贅的确不妥,但你是雲家女,有官銜軍功在身,又有自己的府邸,自不必住進蘇家。”雲泓壹對答坦然,好似早有預料,“到時為父會再賜你們一座宅子,在哪兒安家都随你心意。”
掌中茶盞落回桌面,雲曦微笑,手背觸上一旁的紅豆餅,酥皮已然冷透。
“隻要是為汶國,孩兒無甚異議。”她道。
眼角堆出笑紋,雲泓壹面上浮出滿意的神色。
“為父知道,你是個以大局為重的。”
他斜過身子,大掌穩穩拍上她手背。
低微的交談聲爬進窗縫,振動纖薄透亮的窗紙,隐隐約約傳至檐外。李明念候立于丹墀階下的大坪,無所事事聽着東室裡傳出的人語,不時見階頂探出一個腦袋,是跟在雲曦身邊的女兵回頭張看。
宮規森嚴,王女随從須得侍立殿外,李明念這等身份卻隻能遠遠伫候,擡目是太和殿堪堪半露的庑殿頂,低眉是階底一排披甲挎刀的侍衛,左看右看,光秃秃的牆頭甚至見不着一隻活禽,沉悶無趣得很。李明念等得百無聊賴,忽聞殿内談話已畢,雲曦那輕穩的步響也移向正殿,才稍稍動一動脖頸,環顧身周。
西面園林人走景易,置身其中便一眼望不到底,這東面的布置卻一目了然,高牆圈起四四方方的大院,當中壘起高階,龐大的殿宇坐落在上,幢幢粉牆黛瓦、年久失修,瞧着灰撲撲一片,遠不如陽陵皇城氣派。
随意揀出個人來都滿身金銀,怎的宮殿卻這樣寒碜?李明念百思不解。
“二王女。”階上響起那女兵的話音。
李明念轉回臉,聽雲曦緊接着開口:“大哥和三弟都走了?”
“是,也不曾多說什麼。”
雲曦再未應聲,下一刻便伴着履響現身梯頂,足下生風般走下階來。
“李姑娘久等了。”她眼尾帶笑,越過階底那排侍衛停步李明念跟前,側身讓出背後那女兵道:“還未及引見,這位是飛虎營營長,也是我的親随,葛若西。”
“李姑娘。”葛若西連忙抱拳。
李明念還個禮,不知營長是何職位,索性不開口。
“殿前不便久留,先去校場罷。”雲曦轉視親随,“若西,我帶李姑娘慢慢轉出去,你再去備一匹馬,在宮門前等我們。”
“是。”葛若西領命,向李明念點個頭,隻身離開。
出了太和門,再繞過兩重殿宇,通往宮門的便是一條筆直大道。李明念跟在雲曦身後,跨出最後兩張青漆金釘的門扇,目光越過百丈長的前庭,遠遠望見那掘出五個巨大拱洞的承天門。
主道寬闊,遍地雪水半融,皂靴踐過的痕迹斑駁難辨。東西兩側白牆聳立,約莫每二十丈便開出兩道對門,各有拄槍軍士把守門前。李明念經過頭一對門洞,偏首左望,牆後竟又是一方院落,正屋擠着兩間耳房,積雪壓住青黑的瓦頂,檐下滿結冰挂,如同野獸垂涎的獠牙,要咬住那舌頭一般的鮮紅門簾。
“兩邊盡是各部的議事館,也有書房。”走在前方的雲曦啟口,“除去内閣和尚書房緊挨着太和殿,餘下大臣都在這外院公幹。”
李明念已數出院中人息。
“遇上外敵攻入,也是這些大臣擋在前頭?”她問。
門前兩名守衛瞪過來,那靛藍衣衫的姑娘卻朗聲大笑。
“我汶國沒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真有那一天,他們也擋得住。”她回答。
南向掀起一股凜凜寒風,沖過承天門的門洞,迎面撲湧不住。雲曦慢下腳步,好似不敵那風力,低頭拉起裘衣毛茸茸的帽邊,直到與李明念并肩,方才悄悄偏轉過臉,沖她一笑。
“剛才人多,我又來遲一步,便裝了回相,隻當不知你是誰。”雲曦逆着風道,“前些日子表姊來信,說到李姑娘要來東汶,叮囑我多加照應。我還當你與李閣主一道,不想竟在觀绮樓見着,實在始料未及。”
“表姊?”李明念挑眉。
對方側看她一眼,黃玉耳墜擺蕩臉旁,有如幾片小小的銀杏葉乘風飄飛。
“還未及與你說清。”她壓低喉音,“在東汶王族,無論女子入門還是男子入贅,皆須随雲姓。我母後是雲千容,本名金千容,是金家嫡支的女兒。金晗伶便是我表姊。”
腳下一頓,李明念睜大眼。
“晗伶姐與東汶王室有親?”
那雙帽檐下的狐狸眼彎起來。
“表姊一向不事張揚,想來是未曾向你提過了。”
李明念默下來,記起自己留給金晗伶的書信。原來她一早便知此事?
“東汶王族竟還有改姓的規矩。”她心不在焉應聲,“我爹娘也同姓,那也是因為兩人本就同族。”
“王公貴族,規矩自然多些。”雲曦道,“如今金李兩家已定親,我二人也算親戚。我與你同歲,十月生人,卻不知孰長孰幼?”
“我是二月生的。”
“竟是你長我數月。”她端出為難之色,“原想喚你阿念,這樣一來還得叫聲姊姊了。”
李明念斜觑過去,從那張臉上瞧不出真意。
“鄉下粗人,不在乎甚麼長幼。”她臉不紅氣不喘道,“二王女随意便是。”
“那便還是叫阿念罷。”對方欣然答應,随即又放低聲線:“王室規矩繁瑣,往後若無旁人在,你也可喚我本名。人前還得煩你叫我二王女了。”
當真讓直呼其名?李明念狐疑。
“為何你們都講究這個?”她問。
“講究什麼?”
“禮儀。”李明念道,“往前我去過陽陵,那裡也與你們一般,越是深宮大院裡,越講究禮儀。城外莊子裡的平民卻沒這些個規矩,對東家的孩子也照樣大呼小叫。”
凜風呼呼作響,身旁人松開兜帽,望去遠處的承天門。
“禮儀嗎,依我之見便是為彰顯與衆不同。”她答,“這‘衆’既指人族以外的衆生,亦指那些與野獸無異的蠻人。”
李明念暗自撇嘴。
“你以為人族與外族不同麼?”
“這可不好說。要說無異,天地廣大,災異面前人與外族皆為刍狗;可要說有異,人禍似又花樣百出,尋常外族究竟是比不得的。”雲曦卻笑道,“大約也正因人禍難止,為使萬民安生,心甘情願同守一套規矩,便有人想出這禮儀來。因而越要使人信服,宣揚這禮儀之人便越須謹遵禮儀,否則人人皆知它不過一戳即破的謊言,這好容易立起的規矩便要塌了。”
雖是歪理,倒也實誠。李明念輕哼。
“我看卻不必費心遮掩。”她口裡道,“一朝打起仗來,所有謊話都做不得數了。”
雲曦朗笑。“你這人果真見地不凡。”她說,“是了,戰争野蠻,原便是與禮儀最不相稱的。可惜了,凡挑起戰事的大多忙于争權奪利,那裡又顧得上矯飾。”
“你們汶國便即刻要開戰。”李明念狀似無意道,“所以你也是這樣的人麼?”
“我嗎?”身旁人眼彎如月,“我從不标榜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省得費心遮掩卻又遮掩不及,倒手慌腳亂,白忙活一場。”
低眉對上她視線,李明念見她兜帽臌脹、袍袖翻飛,不由覺出風浪湧過鞋底,雖則逆勢,竟也輕盈。
“我知了。”她道,“你才是最狡猾的。”
雲曦回敬一個坦蕩的眼光。
“承你吉言,”她說,“最狡猾的自當笑到最後。”
二人相視而笑。
西牆最末一張門洞裡步響拖沓,挪出一節細小的人影。李明念望過去,一個頭戴官帽的女子停步拱門前,似正眯縫着眼朝她們辨看,朱紅官袍外裹一領聊勝于無的單薄外衫,寒風中袖手縮頸,顯是凍得不輕。
雲曦也注意到那女子,手一擡,阻住李明念步伐,等待對方快步趕來。
那人身長不足五尺,疾風一刮,寬大的官袍底下便現出骨架般的肢幹,帽沿壓在高高的額角,露出一張權腮的瘦臉,還有左頰上墨刺的“奴”字。她膚色如土,面目倒還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唇薄鼻直,三白眼睫黑如墨,雙眉卻疏似輕煙,額心一豎寸長肉疤,将當中一枚紅豆大的胭脂痣劈作兩瓣。認出那粉疤原為刀傷,李明念不覺多瞧幾眼,卻見對方目不斜視,微吐着氣趱上前,從袖管裡抖出手來,向雲曦作揖道:“見過二王女。”
“阿蟬來了。”雲曦笑答,回頭告訴李明念:“這位是司天台新任中官靈台郎,俞蟬。”說畢,又轉頭替俞蟬引見道:“阿蟬,這是我新結識的朋友,玄盾閣門人李明念。”
陌生的官職穿耳而過,李明念不識敬稱,照舊抱一抱拳便了。
對方神色冷淡,卻也恭恭敬敬行個禮:“幸會。”
“阿蟬也是我的随營天師,這回會與我們一道同出征。”雲曦道,“近來我在同她學些命相之術,每天夜裡須得去司天台觀星。”
“卑職正是為此而來。”那俞蟬垂着眼開口,“二王女剛剛回宮,又逢今夜宮中設宴,不知可還得空前去司天台。”
“雖是宮宴,也不好誤了課業。我會準時過去。”雲曦含笑看向李明念,“阿念可要同去?阿蟬熟通天文曆法,講學也很是趣味。”
“罷了,我見字便暈。”李明念道。
那五尺小蟬翻了下眼睛。一個轉瞬的工夫,李明念高出她許多,卻瞧得清楚。
“那好,我還是老時辰過去。”雲曦好似渾然不覺,隻又對俞蟬道:“這種小事,下回令人傳話便是。你如今已是官身,不必親跑一趟。”
“還是親向二王女确認為好。”俞蟬面不改色,退身朝兩人施過禮,便重新裹緊外衫,回向來時那張門洞。
目送她背影穿過半幅前庭,李明念嘴角微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