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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天涯路(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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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雲曦覺察她目光。

“她是奴籍,還是女人。”李明念道,“這樣的人,在你們這裡能當官?”

“人界賤民統歸大貞管轄,依籍簿來看,阿蟬确未脫籍,在我朝也是頭一位奴籍官員。可若是這一仗勝了,于她而言便再無賤籍之說。”雲曦領她繼續前行,“這是阿蟬憑本事争來的,不過她卻不是汶國頭一位女官。”

李明念瞥向她胸前那串海藍寶珠。适才候在太和殿前,她曾見四名官員離開,各個紅袍皂靴,脖子上都挂一串珠子,雖非海藍寶石,形制卻與她這串相類。那嚣張的三王子格外高看她一眼,大約原因便在此。

“靈台郎是什麼官職?”李明念問。

“便是司天台五位主事之一。”雲曦道,“東南各國皆有司天台,大多兼備春、夏、秋、冬、中五位主事,合稱五官靈台郎。位階不高,在族中卻很受敬重。”

承天門近在眼前,她兩個自東側門而出,行經守門的軍士跟前,那禁衛兵領頭着意趕上前,對雲曦施禮道好。她回個禮,腳步卻不停,一徑帶李明念拐去門側——葛若西已候在牆邊,牽住三匹高大的套鞍馬,沖兩人招一招手。

李明念眼望她那身鐵甲道:“中鎮人的皇宮也有女官,卻不似你們這裡,手中還握着職權。”

“我知道,中鎮族女官便是指的後宮嫔妃。”雲曦語聲平靜,“利朝時候,人界還是東歲族話事,朝中半數重臣都是女官,也曾出過幾任女皇。是以東南各小國也延續這一傳統,直到中鎮人建立貞朝,全境稱臣納貢,女官才越來越少。如今整個汶國……包括阿蟬在内,文官裡也隻三位女官。”

眼看兩人走到跟前,葛若西唱個喏,輕輕拽近那匹單獨牽住的白馬,遞出缰繩給雲曦。

李明念無聲冷哼。

“盡教中鎮族風氣熏壞了腦子。”她道。

雲曦一手接過缰繩,拉住馬嚼子淡笑。

“也不盡是中鎮人之過。”她說,“于何人有利,必為何人所用。此乃天下共理。”

李明念不置一詞,拽緊葛若西遞來的缰繩,扶穩腰側橫刀,躍身跨上馬背。

“你那刀很是精巧。”雲曦順勢而觀,“模樣雖素些,瞧着卻是上等兵器,難得一見。”

右手還按在刀柄間,李明念摩挲柄底那圈竹葉銀紋。

“晗伶姐打的。”

“表姊的出師之作?”見她點一點頭,雲曦解頤,“那便難怪了。好兵器都有名字,你的刀叫什麼?”

“一把刀。”

“什麼?”葛若西在旁一愣。

“它叫‘一把刀’。”李明念重複。

對方呆立馬下,倒是雲曦一省,大笑起來。

“有趣,實在有趣!”她慨歎。

李明念拉上缰繩,目光掃過她腰側。

“你使劍。”她道,“也是金家打的劍罷?”

“不錯。”雲曦撥開裘衣襟口,露出腰間那截銀亮的劍柄,“它叫‘鳴霄’,是把好劍,卻不是我慣用的兵器。”

“你慣用什麼?”

雲曦但笑不答,隻将衣擺一掀,足蹬馬镫,翻上馬背。

-

咻。

箭矢離弦而出,疾沖向孤立三裡地外的圓靶,轉瞬即聽一聲裂響,徑直穿靶而過。

“好準頭。”李明念叼着玉蘭餅道。

她盤坐木搭的擂台邊,膝旁擺開幾隻食盒,琳琅滿目的糕餅小食已空去一半。雲曦站在五步之外,垂下手中長弓,看那木靶一側的女兵跑近前檢看,不一會兒便朝擂台高呼:“靶心!又是靶心!”

數百名女兵圍擠台下,各個伸長脖子屏息以待,聽罷頓時跳将起來,連連鼓掌叫好。李明念咬住半邊餅塊,也跟着拍一拍手。軍中善射者百步穿楊,縱是弓閣門人也大多箭不過千步,且經眼下這等大風吹卷,多少要失了準頭。有雲曦一般實力的,卻是鮮見。

“可惜射程有限。”雲曦側過身,将那長弓交與近旁女兵,又沖台下的葛若西打個手勢,“擡上來罷。”

對方高聲一應,掉頭擠出人叢,奔向演武場東側的兵器庫。

這片場地坐落王城西側,南鄰高良郡,北接太淵河支流,西面一線山嶺為屏,射場便劃在一斜陡坡下方,坡間層層設靶,愈往高處,靶上的箭孔便愈稀。李明念循着雲曦射穿的靶子上看,丈量一番最頂層的距離,又偏臉東望。兵器庫前清出一塊三十丈見方的空坪,兩千軍士正列作四個方陣,人手一杆長槍,連呼帶喝地操練。

五個營,兩千五百新兵,盡是女子。她記得大貞軍中鮮有女人,這場面倒是稀罕。

一串履響近前,是雲曦坐到她身側,從食盒裡揀出一塊紅豆餅。“聽聞在西北軍中,葉聞沙自認箭術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她一口咬下半張餅道,“前些年他曾去西南平亂,你可曾見過?”

李明念觑向她鼓鼓囊囊的腮幫。來時路上買了這許多糕點,她看雲曦在市肆走得輕車熟路,還當是她自個兒嘴饞,不想竟生生忍到眼下才碰。“在不容谷見過一回。”李明念記起山谷高阜上的老者,“那老頭兒箭術确是驚人,大約内力深厚,隔着六七裡也能将人射傷。”

大口吃下另一半餅,雲曦思索着颔首,眼神尋向坡頂的箭靶:“六七裡麼……得從這裡射中最高那支靶子。它樹在那六年,還不曾中過箭。”她慢悠悠咽下食物,“看來傳言不虛,我要勤加操練才是。”

兵器庫門前現出葛若西身影,小巧的身軀似乎肩扛什麼龐然大物,匆匆望擂台趕來。

“嗬,好大的弓。”李明念認出那東西,看葛若西一路急奔近前,呼喝着令台下女兵們讓出一條路,徑登上擂台。

咚一聲重響,那巨弓穩豎在旁,葛若西兩手扶住弓臂,氣喘籲籲拿胳膊肘揩汗。

“二王女……擡來了。”

雲曦起身上前,握上碗口粗的弓臂。李明念這才瞧清,那巨弓與自己身量一般,弓梢竟生生高出雲曦一大截。忙将剩下的玉蘭餅塞進口裡,李明念傾過身,捏一捏緊實的弓弦。

“挺結實,尋常人怕是拉不動。”她含混道。

“好巧,贈弓之人也說過這樣的話。”雲曦笑着回頭,“你可拉得動?”

李明念吞下口中食物。

“可。”她道,“隻是遇上實戰,也決計不會帶上這樣的笨物。”

雲曦一笑。“此乃‘射日弓’,原是始帝燕行的兵器。”手中巨弓一舉,她輕易将它橫過身來,“不錯,太過笨重,反倒無甚用處。所以我尋來能工巧匠,特制了幾批新箭。”

又一陣雜沓的腳步,是兩名女兵斜擡着箭筒上台,小心翼翼擱放雲曦腳邊。那箭筒寬約兩尺,内中鐵箭根根長逾五尺,沉甸甸的箭頭足有拳頭大小。

葛若西抽出一支鐵箭遞上前。

冰涼的箭杆在掌中打個轉,雲曦橫舉長弓,搭箭弓臂之間,右肘一回,挽弓如滿月。

“我喜歡有的放矢。”她望定坡上殘靶,箭頭卻指向更高一層的靶心,“相較近戰,也更偏好遠遠站着,卻能夠一發而中。”

嗡。弓弦急振,鐵箭呼嘯而出,但聽轟隆巨響,那箭靶當中迸開一團火光,登時炸得碎石飛濺,煙塵膨升。

台下一片激動的喝彩,兵器庫那頭的方陣也稀稀落落停下操練,回頭望坡上張望。

“竟還能炸開。”李明念稱歎,手搭涼棚望進那團塵灰,“這怕是有五裡了。”

“尋常火炮望塵莫及。”葛若西筆直地站在箭筒旁,難掩驕傲,“且二王女射藝精湛,準頭也極好。十二歲時她随大王巡營,便在軍中的騎射大比一舉奪魁——那會兒王城裡誰人不知二王女的名号,連我們這等外來的平民也曾有耳聞。”

雲曦豎轉巨弓,穩拄在地。“這話往常還可說來唬人,在阿念面前卻是班門弄斧了。”她笑道,“她可是玄盾閣長大的門人,十八般兵器樣樣熟通,又專精内修,實戰中可遠比王室這些花架子強。”

她聲調不高,卻讓底下喧鬧聲漸收,數百雙眼睛陸續望向同一個地方。

葛若西面頰飛紅,也看去身畔:李明念還盤腿坐在台邊,松鼠般鼓起兩腮,細細咀嚼滿口的梅花糕。

“當真麼?”葛若西輕聲問。

話音才落,擂台底下便有大膽的探出腦袋道:“既如此,李姑娘可能演練一次,讓我們也見識見識?”

“是啊,讓我們看看罷!”馬上有人應和。

“一次——就一次!”

台下吵吵嚷嚷,雲曦回轉身子,笑看一旁的事主。

“如何?”

李明念不答,拍去滿手酥皮渣屑,輕輕跳将起來,順勢從箭筒裡拈出一支鐵箭,左手往弓臂上一抓,朝着坡頂箭靶猛地挽開弓弦。這一連串動作太快,台下人不及看清,隻聽一道嘯鳴赫然掠過頭頂,後方旋即炸開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響,伴一串隆隆滾石聲傾瀉而下。

衆人俱驚,無不扭頭後望,卻見山頭塵濺石迸,一篷灰煙緩緩脹大,哪裡還有箭靶的影子?

“你這箭确也好使。”李明念放低射日弓,随手遞向身旁,“就是太耗靶子。”

演武場鴉雀無聲,雲曦也定在原處,半晌才慢慢展臂,将那巨弓接握在手。

“……哈。”她輕笑,“竟比我料的還要厲害。”

側旁一陣掌聲驟響,台下女兵們醒過神,循聲東盼,恰見一名護衛打扮的男子推着輪椅走近,椅中披裘戴帽的青年面色蒼白,身軀卻坐得端正,懷裡置一團錦衣包的手爐,雙臂曲擡胸前,正自拊掌微笑。“不愧為閣主獨女。”他在獵獵風響中揚聲,“果真如二妹所料,比我們這些王室子弟要強上許多。”

擂台上的雲曦橫負長弓,口裡喚道:“大哥。”

葛若西連忙挺直身子,舉起右臂朝台下用力一招,領衆女兵行禮。

“見過大王子。”

李明念也欠一欠身,看女兵們自覺退往兩旁,好讓護衛将人送至台前。

“原要去莊上走走,聽見這裡熱鬧,我便順道來看看。”雲星翰笑顧身周,“各位不必拘束,權當我不在便是。”

底下人面面相觑,一個個合緊了嘴,盡不敢做聲。

擂台上的雲曦卻樂得自在,轉個身面向衆人。“大家可瞧清楚了?”她擡高聲調,“李姑娘慣使的兵器是刀,卻不僅臂力遠勝于我,眼力更強上許多。這便是内修的好處——哪怕隻是煉氣,力氣與五感都絕非常人能比。”

她巡視台下一張張遲疑的臉孔。

“現下可還有人不願内修?”

衆人轉眄四周,好似拿不定主意,隻得目詢旁人。

“可是……從前也隻有精兵須得内修。”有人猶豫出聲,“我們這種才投軍的半吊子,當真也能學麼?”

雲曦不忙回答,顧自轉看身旁人。

“阿念,你說呢?”

李明念回視過去,已琢磨出對方用意。“内修自是越早入門越好,但各人天賦不同,晚修也未必就比早修差。”她平靜道,“譬如在玄盾閣,也不是每個門人都與我一般強。”

女兵們聞言一振,俱各湊聚起腦袋,叽叽咕咕議論開來。

“你倒是不謙虛。”雲曦觀察衆人神色,悄聲對身旁人道。

李明念毫不過心:“實話實說,謙虛甚麼。”

台下的人叢裡有人舉起胳膊。

“那……若是沒甚麼天賦呢?”

李明念挑高眉梢。

“沒天賦,不是更該趁早入門?”

嗡嗡人聲忽止,女兵們互換目光,似有所悟。

雲曦乘隙挪近一步,背起手貼近李明念耳旁。“你可願教她們一些引氣的法子?”她低聲道,“東汶内修無非是參看前人殘卷,裡頭語焉不詳,于大多新兵而言很難參悟。玄盾閣注重内修,長老們所授之法想必更管用些。”

李明念不置可否,隻轉而道:“我這内修法子也不是閣内長老教的。

“難不成是閣主親自傳授?”雲曦好奇。

“是一位守門的前輩親授。”李明念道,“他原是璇玑山的山人,不讀書,内修自也不靠書上那些法子。”

“這卻更好。山人内修不拘甚麼條條框框,一定更加實用。”雲曦愈發滿意,笑眯眯提議:“你若肯教,軍馬場的寶馬任你挑一匹,如何?”

馬?李明念肚裡思索。一匹馬值多少銀子?

台前的雲星翰原正凝神聽她二人交談,這會兒卻忽然莞爾。

“小曦也是大方了,”他開言,“軍馬場可都是良馬,一匹成馬便值二十金,夠打十幾隻新镯子的。”

話鋒沖着雲曦而來,當先眼目一亮的卻是李明念。

“我教。”她沖口應下,扭頭去看财主:“何時開始?”

雲曦笑出聲來,爽快道:“好,那便說定了!”她掃視台下,見前排幾名軍士正一個勁朝自己擠眼睛,“眼下不急,我的兵還從未見過玄盾閣門人,對你很是好奇,大約有許多要問。你可願先給她們解解惑?”

還有什麼可解惑的?李明念奇怪,忽覺周圍安靜下來,斜眼一觑,底下的女兵們竟齊刷刷瞧過來,各個眼亮若星。

她一頓,道:“無妨,問罷。”

衆人一窩蜂沖上前,餓虎撲食般扒到台邊。

“姑娘見過影衛面具罷?”有人急慌慌出聲,“我聽說當了影衛,便得一直戴着面具。那平日要如何吃喝?”

“影衛面具可以張嘴。”李明念回答。

“那,若是被人強摘下來露出真面目,會殺人滅口麼?”另一個聲音冒出來,“真殺了人,官府管不管呀?”

“除非自己摘下,否則會被面具内側的毒液毀去容貌。”

“還有,還有——”

台下人叢擠得密不透風,叽叽喳喳的問話一聲疊着一聲,嚷得難以分辨。李明念還不及回答,便見搖晃的人牆裡跳起一顆腦袋:“李姑娘,李姑娘!影衛整天跟着契主,要怎麼拉撒?忍不住了又咋辦,拉褲兜裡麼?”

“淨問些有的沒的!”在旁一人搡開那腦袋,也自高高蹬起身來:“李姑娘,影衛都是往哪兒藏的?我也想學學!不定戰場還用得上呢!”

“修了内功便鮮少如廁,大可挑時候去。”李明念索性便先答她兩個,“藏身之處是機密,不可外傳。何況到了光秃秃的地界,也藏不住人。”

不料此話一出,底下嘈亂更勝,旁人見狀紛紛效仿,原先擁擠的人牆裡不時高高竄出幾顆腦袋,仿佛恨不能攀上前方人的後背,豎直了身子招手,好讓台上瞧見。

李明念不覺後撤半步。

往前在西南,平民待她大多唯恐避之不及,何曾有過這等陣仗?

擂台四周一時亂作一團,護衛早已推着輪椅避開,遠遠停在北側,看擠擠攘攘的人群吵鬧不住。耳旁風響獵獵,雲星翰從風帽蜷緊的毛邊裡望出去,恰遇見台上那靛藍衣衫的姑娘投來目光。她點地一縱,落身人叢之外,笑着走過來。

“阿念這會兒是忙不過來了,”她愉快道,“我陪大哥去水邊走走?”

雲星翰彎唇,将手一擡,身後的護衛便讓出推杆,退向一旁。

“聽你邀她一道來校場,便知你打的這個主意。”他笑看妹妹走近。

“還是大哥了解我。”雲曦一笑,蹲到兄長跟前,扯開他襟口半松的系帶。

“今日風大,大哥是特來校場瞧熱鬧的?”她問。

“許久未出來走走,想着再過兩日你要出征,便過來看看。”雲星翰道,看她重新将系帶系緊,“方才你射的那一箭,我也瞧見了。那射日弓極沉,才領回來那年,軍中竟無人能拉開。你如今卻使得很好。”

“這要多謝大哥才是。”雲曦又探一探手爐的溫度,“若非當初大哥親授箭術,我也沒有如今的功力。”

雲星翰失笑搖頭。“是你内外兼修,長年累月勤學苦練,才有如今的技藝。”他說,“我還記得你初習武時總也靜不下心,一味跑跑跳跳,要同三弟較量臂力。練習騎射更是無甚耐性,空有氣力卻沒有準頭,百箭之内中個三五回已是極限。”

雲曦起身繞過輪椅。

“所以你便領我上獵山待了三天三夜,尋那蜂鳥鍛煉眼力。”她帶椅子轉個向,慢慢踱向北面河堤,“最後蜂鳥是讓我抓住了,卻連累你大病半年。”

“是我連累你才對。”雲星翰眼神黯淡下來,“這些本是為兄應做的。倘若我與你一般身子健全,原該教你更多。”

雲曦置之一笑。“兒時貪頑,也不曉事,我時常羨慕你不必天不亮便去尚書房,還得每日在校場待上大半天,不完成母後定下的任務,便不許用飯。”她回憶,“若大哥當真與母後一樣逮住我不放,不定我還會記恨上你。”

“這便又是我連累你了。”雲星翰無奈而笑,“若非我能力不濟,母後也不會待你如此嚴苛。”

“那也未必。”雲曦卻道,“依母後的性子,大約會待我二人一樣嚴苛。那你我便是同病相憐了。”

兄妹倆笑起來,忽聽背後一浪喧嘩,便不約而同回望擂台:上十個女兵橫七豎八摔跌台邊,李明念自顧自後退一步,樁子般紮在圈外,獨留旁邊的葛若西揮舞雙手,厲聲将人驅趕下去。

“看父王的意思,李姑娘是要随你出征了。”雲星翰看定台上那墨灰色的身影,“她有如此實力,定能護你周全。”

“還得看阿念如何選。”雲曦收回目光,“我喜歡她的性子。有這般能耐,隻用作護衛也是可惜。”

輪椅裡的青年聽罷回首。

“你是喜歡她的性子,還是喜歡她心思易猜?”

身後人低笑。

“自然都喜歡。”她答。

河堤邊積雪未除,茫茫瑩白挾住零星幾簇枯綠,随斜坡傾向下方長河。兩人停在坡頂,看河水徐淌,對岸水面上裸露出一大截雜着碎石的泥土。冬季的太淵河流速減緩,這條支流也随之下沉,雪天裡水聲潺潺,渾不似數月後的汛期,一味奔騰洶湧。

“父王今日留你說話,可是要賜婚與你?”雲星翰啟口。

凜風摩擦耳側,雲曦低垂眼睫,沒有答話。

“是師傅。”椅中青年卻冷不防自答,“他想給你和師傅指婚,是不是?”

“大哥已聽母後說過了?”雲曦反過來問道。

“我猜的。”雲星翰眼望河面,“汶貞交戰在即,将來局勢一定,儲位之争早晚要擺上台面。父王留我和母後守城,也要提防我們母子聯合金家奪位,便勢必得想法子安撫。他知道,若我當上太子,母後與金家自然無甚怨言;而若三弟當上太子,蘇朔必得重用,令你與他結親,便是保了你,也保了母後與金家的利益。這是再好不過的安排。”

“大哥當真是了解父王。”雲曦的語氣不顯喜怒,“既然你猜得到,師傅想必也心中有數。這些年他一直未娶,不定也是蘇家示意,要為這一日做打算。”

雲星翰搖首。“師傅雖是蘇家人,卻也是難得的純臣,為人孚尹明達,未必會摻和其中。”他道,“我隻擔心……”

他止住話音,緩慢摘下頭頂風帽,回頭直視她雙目。

“小曦,你可喜歡他?”

面上浮出笑影,雲曦回視過去。

“大哥這話卻問得直,也不怕我一個女兒家害臊。”

“莫頑笑。”雲星翰蹙額道,“你可心儀他?”

身後人似乎想了一想,稍斂笑意。

“師傅是真君子,我敬重他,待他卻無甚兒女之情。”她道。

雲星翰目不轉睛瞧着她,确信話裡沒有頑笑,才終于移開目光。

“你說他一直未娶是為蘇家打算,我看卻未必。”他道,“或許從前是如此,但你前些年征涞凱旋之後,我便一直疑心他對你有情。”

雲曦複又一笑。

“這種心思也不寫在臉上,大哥又如何得知?”

雲星翰再度看向她。

“你當真瞧不出來?”

雲曦答得坦蕩:“大哥知道,我一向專心武事,鮮少有功夫琢磨這些。”

默看她許久,雲星翰轉回頭去,任刺骨的寒風拍打臉側,冷意随呼吸灌入腔裡,凍得髒腑隐隐裂痛。“他是個良人,若無兩家恩怨,這本該是一樁好姻緣。是我又連累了你。”他遠眺對岸荒地,“無論他作何想,你沒有這心思便是不幸中的萬幸。”

握在推杆的雙手一松,雲曦走到輪椅側邊,蹲下身,替他戴上風帽。

“大哥,萬事總是利弊共存,福禍相依。你常說連累我,卻不知正因母親嚴苛,我才有如今的本事和決斷。這也是我最看重的東西。”她告訴他,“而母親待你關懷備至,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這樣的關愛我從來不曾得到。可我不願一世盯住自己沒有的,因為我知道,各人命數不齊,隻有拿住手裡的籌碼,才能走得更遠,得到更多。大哥聰慧,一定也明白這個道理。”

攏緊他裘衣的襟口,雲曦沖他展顔。

“所以不必想太多。放寬心,養好身子才最要緊。”

雲星翰舒展眉眼,伸出手,将她額側碎發别至耳後。

“不知不覺,你也長這樣大了。”他道。

擂台邊嘈雜漸息時,漫天陰雲裡又飄下絮雪。

東面方陣仍自冒雪操練,環繞台前的新兵也聳肩跺腳活動起來,在副營的指揮下迅速列隊。

李明念好容易從人堆裡脫身,見葛若西忙于整頓隊伍,便獨自打量身周。擂台南面的避風處搭着一頂窩棚,三面盡挂有擋風的毛氈,當中圍一爐炭火,幾條長凳圈擺在旁。十餘名女兵擠坐凳上,大多身裹大氅蜷作一團,口裡呼出陣陣白氣,襯得無甚血色的臉愈顯蒼白。

耳畔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是一名女兵踏雪小跑,一手提一隻木桶趕近前。

“糖水來了——”她嚷嚷着鑽進棚裡,“快,自個兒拿碗,趁熱喝!”

爐邊女兵們這才動起來,七手八腳接過一隻木桶,從内裡掏出陶碗。

李明念瞧上幾眼,轉而望進北面飛雪,尋向亮晃晃的河堤。雲曦猶立那處,背向卷過河面的勁風,目送護衛推着雲星翰離開。

腳下一點,李明念縱至她身側,一樣望住那輪椅裡的背影。風雪愈烈,他與那護衛卻走得不快,迎面遇上作揖的軍士,也一一颔首回禮。

“意外還是天生?”李明念問。

“是落馬。”雲曦淡答。

“他氣息很弱。”李明念于是道,“若是修内功,這樣的傷應當可以自愈。”

雲曦搖搖頭,領她望擂台踱去。“母後懷大哥時,正逢天狩六十四年的十國之戰。”她道,“那年母後領兵,聯合渝軍征戰十國。以寡敵衆本是艱難,加之十國暗中挑撥,竟緻渝國倒戈背刺,勾結涞國從後方圍困,險些教王城陷落。母後一力支撐,從前線趕回王城救駕,期間多次險些小産,還緻使胎兒移位難産,幾近一屍兩命。最後雖保住了母子性命,母後卻落下一身舊疾,大哥更是先天不足,自幼體弱多病。”

瞥得不遠處的葛若西跑過來,李明念兀自邁步,沒有出聲。

“聽聞内修可養身,母親便廣納方士入宮,教導大哥勤加修煉。但孕中虧損已傷了根本,再如何修内,大哥的身子也比尋常人虛弱許多。”她耳聽雲曦繼續道,“三年前意外落馬更是雪上加霜,他摔傷了脊髓,從此便再難行走了。”

“倒與大貞那個下關王相似。”李明念張口,“那人氣息也弱得很,平地上多走兩步都喘,怕是有神鬼護佑才活到如今這歲數。”

“你見過下關王?”雲曦納罕,“那可是大貞數一數二的美人。我出使大貞兩回,卻不曾有幸親見。”

數一數二的美人?李明念回憶趙世辰那張溫雅面孔。“論模樣,你大哥是遜色些。”她得出結論,腦海裡卻又浮現出另一張臉,“不過他那兒子長得不算出挑。”

“下關王世子嗎?”雲曦接言,“前些年攻打渝國,我曾與他共事。瞧着是個寡言少語的。”

她頓了頓,突然朝李明念一看。

“這樣一說……我倒忽然想起來。先前大哥說你面善,我也有同感,細一想,竟是與那趙明宇有幾分相像。”

李明念擰眉:“我跟他長得像?”

身旁人未答,隻略微側向另一邊。

“若西以為呢?”

堪堪追上兩人腳步,葛若西正喘着氣,從側旁伸出腦袋,細瞧李明念面目。

“是有些像。”她認真道,“尤其眉眼那一塊,與咱們東歲人很不一樣。”

“不錯。”雲曦笑吟吟附和,“大約是都有南熒血統的緣故罷。”

難道當初覺得那小子面善,是因為這個?李明念将信将疑,目光移向天幕下交織的雪花。

“大約是罷。”她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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