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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天涯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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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淜國在南,滄國在東。”她轉看雲曦,“因為臨海,便叫海民?”

“不錯。”雲曦不急不忙摸向棋盒,“滄國陸上疆域雖小,仿佛止在沿海狹長的一帶,實則卻還占有海上數十座大小島嶼,慣于走海路與貞國和西北通商。他們舟船完備,百姓兇蠻,更有不服官府管束的逃民踞島為盜,水師自然也就極為強悍,是以在東南被稱作‘海民’。”

“東南竟還有這種人?”聽着倒似中鎮人口裡的南熒人。

“東南廣闊,什麼人沒有?”雲曦笑道,“一族之民自有其通性,可若真當人人都從一個模子裡出來,便是笑話了。”

李明念想一想。都是南熒人,她與許明明确也大不一樣。

“既然海民難對付,做甚還在此地耽擱?”她問。

“這些日子後方也在操演,算是養精蓄銳,以備惡戰了。”雲曦撚着棋子審視棋局,“何況淜國與滄國相鄰,原就是唇亡齒寒。貞國廣發檄文之後,我們最須提防的便是合兵,眼下隻有分而化之,想法子離間淜滄兩國,才好繼續南下,不留後患。”

她着棋。

“所以,這淜國自然是要當先拿下的。”

對座的男子大笑。

“二王女果真深謀遠慮!”他感慨,扔開手裡的白子,拱一拱手道:“卑職這回可是輸慘了。”

李明念看去棋盤,方才發現一局已終。

“承讓。”雲曦微笑,“時辰還早,将軍可願再來一局?”

那秦大将軍隻考慮片晌,便伸手收起棋子道:“再來!”

又要下到什麼時候?李明念悄翻眼皮,忽聽遠處浮起一片叫嚷,看方向,像是許多人湊聚在演武場邊。

“若西呢?”她問雲曦,“這些日子一到傍晚就不見她人影。”前一向她似乎與俞蟬同行,可今夜俞蟬回了,帳外也不見葛若西影子。

“若西有自己的差事。”雲曦也忙于收撿棋子,好似不甚過心,“你尋她做甚?”

“左右無事,找她吃酒。”

“軍中不許吃酒。”那秦大将軍冷聲道。

李明念乜向他,聽雲曦輕笑:“你這是閑出菌子了,尋些旁的事做罷。”

帳外的喧嘩聲沸騰起來,不僅李明念回過頭,對坐棋盤前的兩人也停住手。

“沒規矩。”秦大将軍面露不快,“這時辰了,怎的還吵吵鬧鬧?”

雲曦不動聲色,掌心裡攢住的棋子盡數滑入盒中。

“趕早不如趕巧,”她沖身側人展顔,“阿念,可願替我去看看?”

李明念豎起身。

“去。”她道。

喧嚷确來自演武場的方位,卻不在演武場上。

李明念獨個兒趕到,隻看場邊空地已擠滿兵卒,各個伸長脖子望去人叢深處,不住揮拳蹬腿地叫好,渾不顧四面情形。她縱上近處帳頂,見人群中心塵土迸濺,一男一女絞在當中,兩個都赤手空拳,你鎖住我雙腿、我鉗住你兩臂,面紅耳赤地咬着牙較勁,好像非要将對方掀翻不可。

李明念收攏眉頭,在圍欄裡尋見俞蟬的身影:她袖手立于圈外,一樣緊蹙眉心,不時後退一步,與搖動的人牆保持一臂之距。

腳尖一點,李明念悄沒聲兒落到她身畔。

“怎麼回事?”

俞蟬隻看她一眼,目光又轉回前方。

“不知。”她答,“但眼下大約在鬥毆。”

李明念低下眼,記起憑她這身量壓根望不進人叢。

“怎麼不進去瞧?”

“會被踩作肉餅。”俞蟬答得平淡,轉而又問她:“你方才在哪?”

李明念不答,隻因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伴着吆喝聲靠近,轉眼一看,是葛若西疾奔而至,高大的身軀撞進人叢,嘴裡高吼“讓開,讓開”,兩條胳膊使勁劃開,要在擠塞的男男女女間扒出條路來。她不知才從哪兒回,衣裳還算潔淨,卻紮着褲腿、赤着腳踝,脖頸和小腿盡濕漉漉的,發辮還滴水不斷。

腦袋一歪,李明念對身旁人道:“進去看看。”

俞蟬正側耳分辨她話語,不防後領一緊、腳下驟空,眼前畫面便飛作了萬千彩線。

人群猶自吵嚷,垓心的男女鬥得難舍難分,那女兵忽而将腰一擰,掙出被男兵纏緊的左腳,一聲怒喝,揪着對方一雙手臂摔過肩頭。砰一下悶響,周圍掀起一浪雜亂興奮喝彩。這一摔使足了力氣,帶得那女兵也趔趄幾步,未及站穩,又見地上男兵跳将起來,一個猛轉反撲上前!

有人驚呼出聲,眼見女兵閃避不及,身側卻蓦地多出個人影,手一伸,抓住那男兵的衣領擲開,同時提起膝蓋,朝那前栽的女兵當胸一頂,教她仰翻起身,連退數步,撞得圍觀的兵卒也亂糟糟縮遠。

那女兵勉力站定,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瞧清來人面孔。

“李……李姑娘!”她結結巴巴,又見對方手裡還抓着一團瘦小物件,“還有俞大人!”

俞蟬搖晃一下,從李明念手中掙脫出來,看看身周情狀,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成何體統!”她沖口道,卻不知罵的哪一個。

鬥毆的男兵滾了兩滾,讓同伴七手八腳攙扶起身,看也不看俞蟬,隻喘着粗氣瞪向那墨灰衣衫的女子。

“你來湊什麼熱鬧!”他怒氣沖沖道。

李明念默立兩人之間,朝他橫去一個眼神。那男兵瑟縮一下,閉上嘴。

男女兩兵的營帳挨在一塊兒,往前也時有口角,每每見李明念經過,必因她那張亡命之徒般的兇臉噤聲,忙作鳥獸散。這回卻稀奇,見得她現身,周圍人非但不散,還一概擁近前,幾乎眨眼将俞蟬淹沒了影子。

“李姑娘,是他們先生事的!”有女兵争先恐後告狀,“我們說好上演武場比試,這還沒到呢,那村貨便撲上來偷襲!”

“胡說!”立時便有男兵高叫,“分明是你們挑事,還有臉倒打一耙!”

“呸!你們這才叫倒打一耙,還有臉說我們!”

兩撥人愈争愈躁,甚至有胳膊揮出人叢,似要揪住對方打将起來。李明念不做聲,将險些窒息的俞蟬提到身側,又望去擠擠攘攘的人牆之外:附近營帳走出不少人,多是男兵,或奔上前幫腔,或不遠不近杵着,隻伸出腦袋張看。

“還鬧什麼!”

一聲怒喝破開吵嚷,是葛若西好容易鑽進人群,小山般紮到李明念跟前,惡狠狠瞪視周圍。

“白日裡都沒操練夠是罷?”她叱道,“散了!”

擠在最前的兵卒認出她身份。

“是葛營長!”

“葛營長?葛營長來了?”

“葛營長……”

争執聲弱下去,衆人你推我搡地退開,卻執意圍在近處,不肯散去。

葛若西環顧四周。

“打架的是哪兩個?站出來!”

才先動手的女兵走上前。那男兵也站出來,背着手不言。

人叢裡個頭最高的女兵捺不憤慨,扯起嗓子道:“葛營長,此事怪不得伍娘子,真是他們最先口出惡言!”她指住那男兵背後的幾張臉,“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他們五個!”

“對,我也瞧見了!”

“他們五個都是步兵營的!”

附和聲四起,開口的盡是女兵。

那幾個男兵盡紫漲起臉膛。“甚麼口出惡言,哥兒幾個耍幾句嘴的事,還沒完沒了了是罷!這輩子沒見過男人哪?”其中一人不服氣道,“真是頭發長,見識短!”

“就是!方才自己還一口一個‘村貨’呢,說起我們倒起勁了!”

那高個子女兵頂回去:“你見識長,怎的不把頭剃了!”

“還問他做甚,現下就給他剃!”

雙方各不相讓,展眼又吵作一片,勢要動手。

“好了!都給我住口!”葛若西厲聲喝止,“再吵一句,都拖下去打闆子!”

餘人連忙将人拉開,幾個鬧得不可開交的兵卒這才強收了聲。李明念如舊不發一言,見葛若西繃緊一張臉,轉向兩個事主道:

“你兩個給我過來!”

兩人近前立定,聽她喝問:

“究竟為何滋事?”

“葛營長言重了。”男兵甕聲甕氣道,“兩個都是兵,赤手比劃比劃,也算不得滋事。”

葛若西也不追問,眼神移向那伍娘子。

“你說。”

對方似要張嘴,卻又咬住牙關不答。

一個刀削臉的女兵擠出人牆。“是為營妓的事!”她高聲道,顯然窩火難耐,沖那男兵狠狠踹去一腳沙塵,“這村貨調戲我們,看我們罵回去,又嘴裡盡噴沫子,說什麼女人就不該打仗,真要上戰場,也該去營妓的帳子裡!”

李明念眯縫起雙眼,瞧見葛若西頓時漲紅了臉,一對眼仁仿佛要燒起來。

“真有這事?”她瞪向面前二人。

那男兵還盯着腳尖,一旁伍娘子卻挺直了身子,豁出去道:“是!我就是氣不過,要跟他比試,結果才到這裡他就先動起手來!”她恨視身旁人,忍不住也蹬出一片土礫,“打就打,誰怕誰!”

對方一腳蹬回去。“我沒說!”他梗起脖子道,“不過是嘀咕一句你們膂力不及男人,怎的還扯上甚麼營妓了!這是栽贓!”

“就是!”他身後的同伴大聲應和,“女人最會扯謊,何況一幫下九流湊的募人,有什麼信譽可言!”

“募人怎麼了?”外圍揚起一道粗犷的男聲,是方才站在帳外看戲的男兵,三五成群靠攏過來,撥開女兵走近前,迎上對面那群漢子的目光。“咱們哪個募人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打仗?”才先出聲那人道,“都是沒個軍銜的兵,不憑軍功論高下,還想憑娘胎分個三六九等不成!”

這是又捅了募人的婁子?李明念冷眼在旁,隻看女兵這頭一時勢衆,另一邊卻也不甘示弱,愈發聚攏起來,一張張臉膛難掩戾氣,劍拔弩張。

葛若西似也覺出不妥,立馬往前一跨,擋在中間吼道:“我說散了,還吵什麼!”

“吵什麼,吵什麼!”另一道吼聲幾乎同時橫進來,衆人齊扭過頭,但見一個營長模樣的男子擠入人叢,一面扯開擋路的兵卒,口裡喝罵:“這時辰還吵,都想挨闆子是罷!”

“魏營長!”

“魏營長評理來了!”

那頭的男兵不怯反喜,一窩蜂簇擁上去。

“住嘴!”那魏營長臉紅脖粗,“誰再起哄!”

這一聲叱得铿锵有力,亂嘈嘈的呼喊總算收斂幾分。

“魏營長來得正好。”葛若西揚高聲調,擡手指向跟前鬥毆的男兵,“這是你手底下的兵?”

魏營長走近前,打量那男兵一番,視線有意無意掠過李明念。

“是我的人。”他道。

“好!他兩個打架滋事,問緣由,卻又各執一詞。既如此,便各打二十軍杖,算是罰過了。”葛若西雙目灼灼,“魏營長也在,便與我一同監刑,也算公平公正。”

魏營長不忙回答,隻環起雙臂,掃了眼對面男女混雜的募人。“我看這樣不妥。”他說,“既是滋事,挑事的一方總該罰得重些。可如今雙方各執一詞,也難斷誰是禍首。一概罰了,豈不冤枉?”

葛若西緊繃面皮:“正因難斷禍首,才各打二十軍杖。罰得一樣,如何就冤枉了?”

“葛營長此言差矣。”魏營長回得有條不紊,“原該一個重罰一個輕罰,最後卻罰得一樣,冤枉的那個哪裡服氣?”

見兩人意見相左,餘衆也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李明念凝神旁聽,忽覺俞蟬乘亂湊近身旁,悄聲問道:“二王女知道麼?”

話沖着李明念,她那雙三白眼卻看定兩個争論不休的營長,瞧着神色自若,與方才的“成何體統”判若兩人。

“她讓我來的。”李明念道。

“讓?”俞蟬奇怪,“為何她自己不來?”

“在跟那秦大将軍下棋。”

俞蟬琢磨一瞬。

“二王女可有說讓你代她處置?”

“隻說代她看看。”

得到答案,俞蟬似乎想定了主意。她依舊目不轉睛,隻斜過身子,低聲告訴身旁人:“一會兒無論我說什麼,隻管瞪你的眼睛,莫搭腔。”

李明念朝下睃趁一眼,見俞蟬已袖起雙手,重新站直。

“罷了,我兩個也扯不明白!”葛若西惱火的話音闖入耳中,明顯已煩不勝煩,“我正要去向二王女回禀公務,魏營長若不服,随我一道去便是!”

“這點小事,何須勞動二王女呢?”那魏營長口氣照舊不慌不忙,“再說這個時辰,二王女聽過公務便定要歇息了。葛營長是二王女親随,又有公務在身,貿然闖進去也算不得甚麼,可我沒這個面子,若開罪了二王女,隻怕苦果還得我獨個兒吞。”

葛若西半眯起眼,額角青筋直跳。

“那你要如何?難不成便這樣算了!”

“依我之見,不如——”

“魏營長此言不妥。”俞蟬驟然開腔,有意擡高聲調,好讓在場的兵卒聽清道:“二王女一向公私分明、行事公正,說什麼開罪不開罪,倒好像二王女會有意偏袒,假公濟私了。”

衆目齊聚,那魏營長也看過來,仿佛這時才驚覺她也在場,随即鎖緊眉頭,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快。“二王女自然秉公任直。”他道,“隻是我一個當下屬的惶恐怕事,俞大人又何必扣下這麼頂大帽子。”

“那正好。”俞蟬邁出李明念身旁,“此事确也不必鬧到主帥營去。二王女聽見動靜,已特令李姑娘代她來看看,二位營長若商議不定,問李姑娘便是。”

她停步二人跟前,分明瞧見那魏營長張了口,卻視若無睹道:“但李姑娘恐怕還不熟悉軍規,不如葛營長先說說,私相鬥毆該如何處罰,尋釁滋事又該如何處罰。”她這才轉向他,“若說得不對,魏營長大可補充糾正。”

對方抿緊嘴唇,瞟向李明念。

“依軍規,私相鬥毆者須處二十軍杖。”葛若西于是道,“尋釁滋事者,四十軍杖。”

“魏營長,可有差錯?”俞蟬問那魏營長。

“不錯。”對方慢慢說。

俞蟬便回向李明念。

“那李姑娘看,應當如何處罰?”

話音甫落,所有眼睛都望向一處:李明念伫立原地,神色冷淡地瞧住兩個事主。

魏營長見狀啟口:

“罷了,也不必勞動李姑——”

“各罰二十軍杖。”李明念打斷道。

俞蟬扭頭瞪過來。

“縱然不知誰挑的事,私相鬥毆也是事實,自然另當别論。”李明念看也不看她,“都罰了,才沒有下一次。”

魏營長不再做聲,那伍娘子似已思量許久,聞言隻将牙一咬,跪地拱手道:“我認罰!”

“我不認!”一旁的男兵卻瞪起牛眼,一張臉漲作豬肝色,“原是這娘們挑事,憑甚麼我同她罰得一樣!”

他那幾個同伴也連聲叫屈。

“說得對,不公平!”

“你這是公報私仇,幫着募人整我們罷!”

“募人”二字一出,對面人牆又躁動起來,氣勢洶洶逼近幾分。葛若西忙展開雙臂攔住人,那魏營長也旋即朝身後呵斥:“還不住口!誰許你們插嘴!”

“營長,我不服!”那鬥毆的男兵嗓門竟更大,臉紅筋漲地指住李明念鼻子,“兩位營長都在這裡,上頭還有團長、軍長和将軍,哪裡輪得到她一個賤奴拿着雞毛當令箭!”

“若是我的意思呢?”

後方赫然響起一道洪亮的女聲,衆人一悚,回首即見大将軍秦琨魁梧的身影立于圈外,身前一人披甲挾盔,鵝蛋臉上唇角垂壓、眉眼冷肅,正是二王女雲曦。

“二王女,秦将軍!”

在場軍士紛紛行禮,女兵們垂頭旁退,讓出路來。

李明念與俞蟬并立一處,看雲曦穿過人叢,斂步兩個事主跟前。四下一時雅雀無聲,伍娘子不敢擡頭,那叫嚣的男兵早已跌跪在旁,兩手伏撐膝前,壓低的腦袋恨不能埋進地裡,颏下不住垂汗。

“阿念已說得明白。”雲曦再度啟聲,“無論是誰挑事,私相鬥毆都是事實。不罰你們,往後這軍中人人皆可滋事生亂,再借口禍首不明而逃脫處罰。那時奸細橫行,我汶軍亂作一團,誰人擔責?”

她垂眼,冷冷看向那伏地的男兵。

“你說,是罰,還是不罰?”

對方猛地磕下腦袋,濺下一片冷汗。

“卑職領罰!”他喊道。

伍娘子也俯下身。

雲曦轉過靴尖,面向垂首在側的兩位營長。

“若西随我回去。”她道,“葛營長,你去尋江營長和丁營長,令他二人共同監刑。”

“是!”兩人齊聲領命,葛若西旋即緊步上前,随雲曦一道走出人牆,折回牙帳。

大将軍秦琨杵在原處,隻側開身向雲曦俯首示意。待她二人經過跟前,他才冷冷掃一眼魏營長,而後睖向面前擠擠挨挨的人頭:“還不散了!”

怒喝如棒槌打向人叢,圍觀的兵卒撒腿奔走,默然而散。

雜沓的鐵靴聲漸次遠去,演武場旁塵土飛揚,朦胧燈火間隻剩下五個人影。那魏營長叫起地上兩人,朝李、俞二人的方向點了下頭,領着人離開。

近處再無旁的人息。近旁地裡還留有幾道打鬥痕迹,李明念提腳鏟平,轉身拽步。

“又去哪?”背後傳來俞蟬的聲音。

“看打闆子。”李明念沒有回頭。

那五尺小蟬的腳步便追上來。李明念走得不快,跨幅卻大,她緊步跟在一旁,眉頭深鎖,稍不留神便要落在後頭。

“叫你莫開口,為何擅作主張?”

“既問了我,自然要答。”

“二王女不曾讓你代為處置,真要計較,這便是假傳軍令。”

“我沒說這是二王女的意思。”

前方營帳間現出幾個擡着長凳的身影,約莫已在預備行刑。俞蟬歎一口氣。

“幸而你說的在理。”她道,“不然便是二王女過來,這一場也不好收拾。”

“沒什麼不好收拾。”李明念毫不在意,“真要砍我腦袋,跑便是。”

身旁人睨向她,不再言語。

二十軍棍算不得大陣仗。

兩張春凳、一對棍棒、幾聲叫嚷,前後不過一盞茶工夫,兩個癱在凳間的事主已屁股開花、再難動彈,隻得由同伴圍攏上前,連人帶凳擡去傷兵營。

李明念和俞蟬一路跟着,目送兩個女兵将人送入營帳,内裡即刻響起一陣忙亂的叫喚。

“唉喲,這是怎麼啦?”

“放這邊——放這邊!”

“快,快,拿金瘡藥過來!”

掀開帳簾入内,一股濃郁的樟腦香撲鼻而來。李明念站定簾邊,見帳内數十床鋪蓋盡安置了傷員,大多或坐或躺、三三兩兩湊聚一塊閑談,也有為瞧熱鬧爬起身的,伸着腦袋朝新來的張看。那伍娘子才龇牙咧嘴挪上鋪蓋,擡人過來的高個女兵轉過身,一眼望得門邊二人,見鬼般挺直身子:

“俞大人,李姑娘!”

兩聲呼喊中氣十足,驚得角落裡幾個玩博戲的女兵一跳,慌手慌腳收起紙牌。

李明念從腰側佩囊裡掏出一隻小竹罐。

“用這個。”她抛将過去,“比尋常的金瘡藥好使。”

高個女兵穩接在手:“多謝李姑娘!”

刀削臉的女兵忙于将春凳擡去帳外,俞蟬便走上前,給那伍娘子号過脈,又幫着替她褪下戰甲和外衫。李明念停步鋪蓋前的過道間:“你還會号脈?”

“略通一些。”俞蟬頭也不擡。

一個左腿綁着夾闆的傷病一瘸一拐走近前,扯一扯李明念袖管。“李姑娘,你還記得我嗎?”她眉飛色舞道,“上回在車前郡,我跟着葛營長打前鋒,就跟在你和那十個死士後頭!”

李明念看一眼她的臉,又看看她那條傷退,依稀記得它與落馬有關。

“飛虎營的副營長。”她想一想,“你姓任?”

“欸,欸!”對方使勁點頭,“就是我!”

李明念便接着回憶:“任噴香?”

周圍人大笑,跽坐她腳邊的俞蟬翻了下眼睛。

“是任桂花。”她擱開戰甲道。

哄笑聲愈發放肆。

“笑什麼?李姑娘又沒記錯!”那斷腿女兵撇起嘴,“桂花桂花,不就是噴香麼!”

鋪蓋上的伍娘子也跟着笑起來,不料牽動傷處,立時倒一口冷氣。

高個女兵扒下她染血的褲子:“讓你莫沖動,這會兒曉得疼了罷?”

“我便是忍不下那口氣麼。”伍娘子趴在枕間嘟哝,“得虧李姑娘和俞大人在……不然那惡人怕是連這頓闆子都能逃了!嘶——”

刀削臉女兵端來一盆鹽水,聽得這話不由重重一哼。

“我看逃不掉。”她放下木盆,“沒聽他們一罵募人,旁的漢子也聽不下去了麼?”

高個頭女兵不以為然:“那是罵到自己頭上了。先前矛頭隻紮咱們的時候,他們哪裡肯幫腔?心裡頭不定也拿咱們當營妓呢。”她狠啐一口,“天下男人都是一路貨色!”

“怎的扯上營妓了?”任桂花湊近前,這才瞧清伍娘子腰下血肉模糊的一截,“啊呀,這是挨闆子了罷?”

幾個人叽叽喳喳說起事情經過,隻俞蟬絞幹盆裡的帕子,專心給伍娘子擦淨傷處。

李明念矮下身,盤坐她身畔。

“你們軍隊裡還有營妓,怎的我從未見過?”

“随辎重紮營在後方,你自然見不到。”俞蟬道,“到時辎重跟上了,你可去看看,無論白天黑夜,營帳門口都排着長隊的便是了。”

李明念支住腦袋,看她将髒帕子投進水裡,染出一盆血水。

“營妓都是些什麼人?”她問。

“大多是奴籍。有南熒人,也有死刑和流放犯人的妻女。”俞蟬又仔細擦去傷口邊半凝的血塊,“還有行軍一路失散家人的百姓和俘虜,自願充作‘軍婦’的。那是少數。”

耳聞榻上人連連倒氣,李明念垂眼冷哼:

“既是失散了家人或被俘,又如何論得上自願。”

在旁的任桂花聽見她兩個一遞一句,也伸過腦袋。“話也不能這樣說。”她道,“若真是食不果腹了,充軍婦好歹有口熱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麼。他們男人參軍是賣身換銀子,怎的就不許女人賣身換口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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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能一樣麼?”高個女兵不服氣道,“他們男人賣的是命和力氣,又不是屁.眼.子。換了我,要能賣這條命和力氣,才不去跟臭男人睡覺。”

“那是你,别人可不定怎麼想。”

伍娘子抱緊枕頭,一拳捶在地間。“甭管賣什麼,我便是看不慣那些下三濫的嘴臉。”她嘴裡倒氣,“嘶……我們女人打仗,何時吵着嚷着要找男人睡覺了?偏他們男人金貴,沒個女人擺弄便要死似的!”

“男人可不就這德性麼,”盤坐左旁鋪蓋上的女兵笑道,“我家那口子從前總要深更半夜鬧我,說是他們男人那.話.兒一旦站起來,不弄弄女人便得疼死,非得洩幹淨才不得病。”

“那是他诓你呢!”右邊的傷兵拔高嗓門,“我侄女在官家做妾,偷瞧過他們習武之人的房中書。那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正經習武可壞不得精元,不但要少行房,還不得洩出來,否則便是折損陽氣,要毀修行的。所以那些高門大戶裡的子弟大多沒什麼姬妾,便是有,也不會老幹那事兒。”

“原來是真的?”近旁有人好奇,“從前我也聽說過,可我家那漢子說這都是高門子弟腎陽虧虛,才胡編出來唬人的。我還道那些大戶的男人瞧着都身強力壯,怎就腎陽虧虛了呢。”

衆人齊笑,那高個女兵卻仍舊滿面不快。

“想弄便說離了女人要死,要習武了又怕女人壞事,橫豎是栽女人頭上便了。”她霍地豎起身,“不成,我要去同二王女說說!”

任桂花抓住她:“欸,你要去說什麼?”

“将那些營妓也給放了!”高個女兵沒好氣道,“咱們女人投軍染上婦疾都沒人抱怨,怎的偏就慣着他們了?要弄便弄他們自己人去,左右都有洞,還睡一個帳子裡,弄起來也便宜!”

“你便少給二王女添亂罷。”任桂花一把将人拉回來,“要不是二王女力排衆議,我們能上這兒來打仗麼?眼下最要緊的是打幾場勝仗,風風光光回去。這時候同那些男兵鬧起來,誰能得好?到時若鬧成嘩變,你這腦袋第一個保不住。”

高個女兵掙不過她,越發着惱。

“難道便這樣縱着他們?”她氣紅了眼,“縱兒子都沒這麼縱的!”

“那也不能去鬧!”

兩人拉扯不下,一旁沉默已久的刀削臉女兵忽而擡頭,直直看向李明念。

“李姑娘,玄盾閣有多少門人?大多也是男人罷?”

“上千罷。”李明念回答,“我在這些年,隻我一個女人。”

“這樣多的男人,是不是也同你不對付?”

“瞎說甚麼。”伍娘子忍痛扭過臉來,“李姑娘同我們可不一樣,她是閣主的女兒,誰敢招惹她?”

“确也不對付。”李明念卻淡道,“所以時常私鬥,然後被我阿爹罰跪祠堂。”

高個女兵聞言一住。

“也罰他們麼?”

李明念颔首。

對方與身旁的任桂花交換一個眼神。

“這麼說,玄盾閣同軍營也沒什麼兩樣。”

“上千個男人,一個女人——咱們這兒男兵也不過女兵八倍之數,能一樣麼?”刀削臉女兵反诘,“要不是忌憚李姑娘的身份,那些男人早将她拆了。”

“可李姑娘功夫高強,真打起來一定也能對付許多。”任桂花道,“你們可沒瞧見,那天打車前郡,她帶死士殺進去拿主将,眨眼就殺了二十來個呢。”

幾個姑娘便一齊望向李明念,滿面好奇。

“門人的話,也不多。”她随口答道,“我一個能打二三十個。”

衆人面面相觑。

“你們能打幾個?”任桂花問。

“我沒試過。”伍娘子掰下兩根指頭,“沒軍銜的……三個?”

“咱得人人都能打八個,才不怕他們鬧起來。”刀削臉女兵道。

“哪裡這樣麻煩,”右邊的傷兵插嘴,“隻要女兵比男兵多不就成了?”

高個女兵當機立斷:“等打完這一仗回去,我要讓我家女娃娃都當兵!”

“你可别,萬一她們不情願呢?”任桂花又頂她,“當年便是我老子娘非拉着我學甚麼泥瓦手藝,我才寫了那紙斷絕關系的切結書。若是我不願投軍,倒冒出個人來逼我去,我不跟她拼命才怪。”

“那要是女兵永遠不如男兵多,豈不得一直縱着他們?”

“那你也不能逼着人家從軍啊,這不逼良為娼麼?”

“從軍怎就成逼良為娼了?”

兩人吵個不停,字字句句如爪入耳,撓得腦弦直跳。李明念站起身。

“上哪兒去?”俞蟬回過頭。

“透口氣。”李明念跨過盛滿血水的木盆。

帳簾外又刮起夜風,雜着湖腥的氣流中透出寒意。李明念放下門簾,拐向帳子東側。過道裡每隔五丈皆置有火盆,一道人影長立搖曳的火焰旁,腳踩遍地雜亂的鐵靴印記,手搭佩劍,背向營帳,仰頭靜觀天頂月輪。蟾光皎潔,卻不比焰光熾亮,映得她一身鐵甲煌煌煜煜,如墜暮色。

“怎的不進去?”李明念走近前。

雲曦含笑回臉。“原是來送藥的,你已經給了,我再去也隻會令她們不自在。”她答,“不同大家再聊聊?”

李明念停步她側旁,隔着噼啪作響的火盆,依舊能聽見帳内無休無止的争論。

“哪裡都一樣,吵得腦仁疼。”她道。

火盆邊的青年便笑轉身子:

“那便陪我走走罷。”

傷兵營紮在寨牆臨水一角,緊挨高高壘起的瞭望台。她二人踏月色踱向山谷,行經男兵營帳,一樣聞得内裡吵吵鬧鬧。幾個熟悉字眼偶爾傳入耳中,不必細聽,定是截然不同的說辭。

“你見過那些營妓麼?”李明念開口。

“每回巡營都會去見。問問她們可有缺衣少食,或者有無信函要送出去。”身旁的雲曦道,“你最好莫去瞧。滿帳子汗馊精臭,榻上的姑娘也累得不成人樣。好些軍士出來了,還要罵幾句‘沒滋味’,仿佛受盡虧待,委屈得很。”

眼望前方黑黢黢的寨牆,李明念有一會兒沒應聲。

“既見過,怎麼看得下去?”她問。

雲曦未答,足下發勁,一徑躍上牆頂。李明念縱至她身畔,與她一道旋身,回望腳下燈火熒熒的營寨。

“方才情形,你也瞧見了。”雲曦道,“東線軍這四萬五千人裡,有老兵,一半出自世襲軍戶,另一半則是自備口糧的府兵;有新兵,皆是募兵制征召而來的募人,五行八作,魚龍混雜,還囊括五千女兵。這裡邊男人瞧不起女人,軍戶看不上募人,募人嫌府兵戰力不足,府兵忌恨旁人能吃官糧。有共同的外敵,尚可同生共死;閑下來,便是拌嘴打架,一朝處置不當,便多半要亂。”

瞭望台上傳來刺耳的喝問,她喊出暗号,那值夜軍士才縮回腦袋,不再叫喚。

雲曦回轉臉龐,對上身旁人眼睛。“不忍或可威懾一時,但如果軍中大半勢力懷恨在心,莫說那些女子,怕是我手底這支娘子軍也要不保。”她接着道,“換了你,會如何選?”

李明念不假思索:“盡給捆了,再折幾根枝子,挨個兒捅穿魄門。”

雲曦大笑。

“是了,該當有你這樣的豪傑。”

“我不是甚麼豪傑。”李明念移開目光,“當真幹了,也不過教訓了一群潑懶。往後還有第二群、第三群……前赴後繼,鬧個沒完。”

她凝視下方,目之所及不過一團團熒亮的幄帳,卻好像即刻要連作一片,竄作山林間高漲的火海。

“哪怕殺雞儆猴,死一人是這樣,死百人、千人,也還是這樣。”她道。

雲曦稍稍斂容,定睛細觀她神色。

“這卻不像你會說的話。”

“我是莽撞,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李明念無甚表情,“何況這樣的事也不是沒見過。”

“那方才為何還敢答‘兩個都罰’?”雲曦好奇,“便是你不表态,那魏營長也會知難而退。”

李明念迎風轉身。“我不是你,忍不了。”她道,“你自有你的考量,也算為長遠計,忍便忍罷。”

說畢,她輕輕一蹬,縱向牆外。

雲曦也跳下來,随她落定牆下微濕的泥地間。前方山谷昏黑,一星火光在翻動的水聲中閃爍,是葛若西手舉火把,領着幾個飛虎營的同伴等待河邊。

兩人并肩向那光源而去。

“阿念,你可知我最怕的是什麼?”雲曦再次啟聲。

李明念抛去一瞥。

“我怕這所謂的‘為長遠計’,将來也不過是争權奪利的托辭。”身旁人眼中映出那點火光,“所以我必得親眼見過,記住這所謂‘為長遠計’犧牲的臉,才不至忘了要達成什麼目的,相信自己不算罪孽深重。”

扶在刀柄的右手收攏指尖,李明念記起那爬滿手背的肉粉傷疤。

“忘得掉麼?”

“我盼着忘不掉。”她聽見雲曦道,“可我是人,不是神。人都有一葉障目或是利欲熏心的時候,如今能讓一步,往後不定便能讓十步、百步,終于丢了原則,也将最初的目标抛之腦後。”

她似乎苦笑一下。

“将來之事,誰又當真說得準?”

李明念默思一陣。

“這也算是‘從不标榜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火把上閃動的火焰已清晰可見,雲曦笑而不答。

“你水性如何?”她話鋒一轉。

“不差。”

“在水下能閉氣多久?”

“一炷香罷。”

“怎的又謙虛起來。”雲曦奇怪,“便是海民裡的熟手,水下閉氣也頂多堅持一炷香。”

“氣憋得久,不過是内修的好處。”李明念道,“西南的水多是些溪澗湖泊,我沒挑戰過急流,也不曾水下交戰。所以隻算得上‘不差’。”

身旁人點一點頭,若有所思望向葛若西的身影。

“有理。”她一笑,“不必閑着了。眼下正有一事,我想交與你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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