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淜國在南,滄國在東。”她轉看雲曦,“因為臨海,便叫海民?”
“不錯。”雲曦不急不忙摸向棋盒,“滄國陸上疆域雖小,仿佛止在沿海狹長的一帶,實則卻還占有海上數十座大小島嶼,慣于走海路與貞國和西北通商。他們舟船完備,百姓兇蠻,更有不服官府管束的逃民踞島為盜,水師自然也就極為強悍,是以在東南被稱作‘海民’。”
“東南竟還有這種人?”聽着倒似中鎮人口裡的南熒人。
“東南廣闊,什麼人沒有?”雲曦笑道,“一族之民自有其通性,可若真當人人都從一個模子裡出來,便是笑話了。”
李明念想一想。都是南熒人,她與許明明确也大不一樣。
“既然海民難對付,做甚還在此地耽擱?”她問。
“這些日子後方也在操演,算是養精蓄銳,以備惡戰了。”雲曦撚着棋子審視棋局,“何況淜國與滄國相鄰,原就是唇亡齒寒。貞國廣發檄文之後,我們最須提防的便是合兵,眼下隻有分而化之,想法子離間淜滄兩國,才好繼續南下,不留後患。”
她着棋。
“所以,這淜國自然是要當先拿下的。”
對座的男子大笑。
“二王女果真深謀遠慮!”他感慨,扔開手裡的白子,拱一拱手道:“卑職這回可是輸慘了。”
李明念看去棋盤,方才發現一局已終。
“承讓。”雲曦微笑,“時辰還早,将軍可願再來一局?”
那秦大将軍隻考慮片晌,便伸手收起棋子道:“再來!”
又要下到什麼時候?李明念悄翻眼皮,忽聽遠處浮起一片叫嚷,看方向,像是許多人湊聚在演武場邊。
“若西呢?”她問雲曦,“這些日子一到傍晚就不見她人影。”前一向她似乎與俞蟬同行,可今夜俞蟬回了,帳外也不見葛若西影子。
“若西有自己的差事。”雲曦也忙于收撿棋子,好似不甚過心,“你尋她做甚?”
“左右無事,找她吃酒。”
“軍中不許吃酒。”那秦大将軍冷聲道。
李明念乜向他,聽雲曦輕笑:“你這是閑出菌子了,尋些旁的事做罷。”
帳外的喧嘩聲沸騰起來,不僅李明念回過頭,對坐棋盤前的兩人也停住手。
“沒規矩。”秦大将軍面露不快,“這時辰了,怎的還吵吵鬧鬧?”
雲曦不動聲色,掌心裡攢住的棋子盡數滑入盒中。
“趕早不如趕巧,”她沖身側人展顔,“阿念,可願替我去看看?”
李明念豎起身。
“去。”她道。
喧嚷确來自演武場的方位,卻不在演武場上。
李明念獨個兒趕到,隻看場邊空地已擠滿兵卒,各個伸長脖子望去人叢深處,不住揮拳蹬腿地叫好,渾不顧四面情形。她縱上近處帳頂,見人群中心塵土迸濺,一男一女絞在當中,兩個都赤手空拳,你鎖住我雙腿、我鉗住你兩臂,面紅耳赤地咬着牙較勁,好像非要将對方掀翻不可。
李明念收攏眉頭,在圍欄裡尋見俞蟬的身影:她袖手立于圈外,一樣緊蹙眉心,不時後退一步,與搖動的人牆保持一臂之距。
腳尖一點,李明念悄沒聲兒落到她身畔。
“怎麼回事?”
俞蟬隻看她一眼,目光又轉回前方。
“不知。”她答,“但眼下大約在鬥毆。”
李明念低下眼,記起憑她這身量壓根望不進人叢。
“怎麼不進去瞧?”
“會被踩作肉餅。”俞蟬答得平淡,轉而又問她:“你方才在哪?”
李明念不答,隻因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伴着吆喝聲靠近,轉眼一看,是葛若西疾奔而至,高大的身軀撞進人叢,嘴裡高吼“讓開,讓開”,兩條胳膊使勁劃開,要在擠塞的男男女女間扒出條路來。她不知才從哪兒回,衣裳還算潔淨,卻紮着褲腿、赤着腳踝,脖頸和小腿盡濕漉漉的,發辮還滴水不斷。
腦袋一歪,李明念對身旁人道:“進去看看。”
俞蟬正側耳分辨她話語,不防後領一緊、腳下驟空,眼前畫面便飛作了萬千彩線。
人群猶自吵嚷,垓心的男女鬥得難舍難分,那女兵忽而将腰一擰,掙出被男兵纏緊的左腳,一聲怒喝,揪着對方一雙手臂摔過肩頭。砰一下悶響,周圍掀起一浪雜亂興奮喝彩。這一摔使足了力氣,帶得那女兵也趔趄幾步,未及站穩,又見地上男兵跳将起來,一個猛轉反撲上前!
有人驚呼出聲,眼見女兵閃避不及,身側卻蓦地多出個人影,手一伸,抓住那男兵的衣領擲開,同時提起膝蓋,朝那前栽的女兵當胸一頂,教她仰翻起身,連退數步,撞得圍觀的兵卒也亂糟糟縮遠。
那女兵勉力站定,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瞧清來人面孔。
“李……李姑娘!”她結結巴巴,又見對方手裡還抓着一團瘦小物件,“還有俞大人!”
俞蟬搖晃一下,從李明念手中掙脫出來,看看身周情狀,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成何體統!”她沖口道,卻不知罵的哪一個。
鬥毆的男兵滾了兩滾,讓同伴七手八腳攙扶起身,看也不看俞蟬,隻喘着粗氣瞪向那墨灰衣衫的女子。
“你來湊什麼熱鬧!”他怒氣沖沖道。
李明念默立兩人之間,朝他橫去一個眼神。那男兵瑟縮一下,閉上嘴。
男女兩兵的營帳挨在一塊兒,往前也時有口角,每每見李明念經過,必因她那張亡命之徒般的兇臉噤聲,忙作鳥獸散。這回卻稀奇,見得她現身,周圍人非但不散,還一概擁近前,幾乎眨眼将俞蟬淹沒了影子。
“李姑娘,是他們先生事的!”有女兵争先恐後告狀,“我們說好上演武場比試,這還沒到呢,那村貨便撲上來偷襲!”
“胡說!”立時便有男兵高叫,“分明是你們挑事,還有臉倒打一耙!”
“呸!你們這才叫倒打一耙,還有臉說我們!”
兩撥人愈争愈躁,甚至有胳膊揮出人叢,似要揪住對方打将起來。李明念不做聲,将險些窒息的俞蟬提到身側,又望去擠擠攘攘的人牆之外:附近營帳走出不少人,多是男兵,或奔上前幫腔,或不遠不近杵着,隻伸出腦袋張看。
“還鬧什麼!”
一聲怒喝破開吵嚷,是葛若西好容易鑽進人群,小山般紮到李明念跟前,惡狠狠瞪視周圍。
“白日裡都沒操練夠是罷?”她叱道,“散了!”
擠在最前的兵卒認出她身份。
“是葛營長!”
“葛營長?葛營長來了?”
“葛營長……”
争執聲弱下去,衆人你推我搡地退開,卻執意圍在近處,不肯散去。
葛若西環顧四周。
“打架的是哪兩個?站出來!”
才先動手的女兵走上前。那男兵也站出來,背着手不言。
人叢裡個頭最高的女兵捺不憤慨,扯起嗓子道:“葛營長,此事怪不得伍娘子,真是他們最先口出惡言!”她指住那男兵背後的幾張臉,“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他們五個!”
“對,我也瞧見了!”
“他們五個都是步兵營的!”
附和聲四起,開口的盡是女兵。
那幾個男兵盡紫漲起臉膛。“甚麼口出惡言,哥兒幾個耍幾句嘴的事,還沒完沒了了是罷!這輩子沒見過男人哪?”其中一人不服氣道,“真是頭發長,見識短!”
“就是!方才自己還一口一個‘村貨’呢,說起我們倒起勁了!”
那高個子女兵頂回去:“你見識長,怎的不把頭剃了!”
“還問他做甚,現下就給他剃!”
雙方各不相讓,展眼又吵作一片,勢要動手。
“好了!都給我住口!”葛若西厲聲喝止,“再吵一句,都拖下去打闆子!”
餘人連忙将人拉開,幾個鬧得不可開交的兵卒這才強收了聲。李明念如舊不發一言,見葛若西繃緊一張臉,轉向兩個事主道:
“你兩個給我過來!”
兩人近前立定,聽她喝問:
“究竟為何滋事?”
“葛營長言重了。”男兵甕聲甕氣道,“兩個都是兵,赤手比劃比劃,也算不得滋事。”
葛若西也不追問,眼神移向那伍娘子。
“你說。”
對方似要張嘴,卻又咬住牙關不答。
一個刀削臉的女兵擠出人牆。“是為營妓的事!”她高聲道,顯然窩火難耐,沖那男兵狠狠踹去一腳沙塵,“這村貨調戲我們,看我們罵回去,又嘴裡盡噴沫子,說什麼女人就不該打仗,真要上戰場,也該去營妓的帳子裡!”
李明念眯縫起雙眼,瞧見葛若西頓時漲紅了臉,一對眼仁仿佛要燒起來。
“真有這事?”她瞪向面前二人。
那男兵還盯着腳尖,一旁伍娘子卻挺直了身子,豁出去道:“是!我就是氣不過,要跟他比試,結果才到這裡他就先動起手來!”她恨視身旁人,忍不住也蹬出一片土礫,“打就打,誰怕誰!”
對方一腳蹬回去。“我沒說!”他梗起脖子道,“不過是嘀咕一句你們膂力不及男人,怎的還扯上甚麼營妓了!這是栽贓!”
“就是!”他身後的同伴大聲應和,“女人最會扯謊,何況一幫下九流湊的募人,有什麼信譽可言!”
“募人怎麼了?”外圍揚起一道粗犷的男聲,是方才站在帳外看戲的男兵,三五成群靠攏過來,撥開女兵走近前,迎上對面那群漢子的目光。“咱們哪個募人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打仗?”才先出聲那人道,“都是沒個軍銜的兵,不憑軍功論高下,還想憑娘胎分個三六九等不成!”
這是又捅了募人的婁子?李明念冷眼在旁,隻看女兵這頭一時勢衆,另一邊卻也不甘示弱,愈發聚攏起來,一張張臉膛難掩戾氣,劍拔弩張。
葛若西似也覺出不妥,立馬往前一跨,擋在中間吼道:“我說散了,還吵什麼!”
“吵什麼,吵什麼!”另一道吼聲幾乎同時橫進來,衆人齊扭過頭,但見一個營長模樣的男子擠入人叢,一面扯開擋路的兵卒,口裡喝罵:“這時辰還吵,都想挨闆子是罷!”
“魏營長!”
“魏營長評理來了!”
那頭的男兵不怯反喜,一窩蜂簇擁上去。
“住嘴!”那魏營長臉紅脖粗,“誰再起哄!”
這一聲叱得铿锵有力,亂嘈嘈的呼喊總算收斂幾分。
“魏營長來得正好。”葛若西揚高聲調,擡手指向跟前鬥毆的男兵,“這是你手底下的兵?”
魏營長走近前,打量那男兵一番,視線有意無意掠過李明念。
“是我的人。”他道。
“好!他兩個打架滋事,問緣由,卻又各執一詞。既如此,便各打二十軍杖,算是罰過了。”葛若西雙目灼灼,“魏營長也在,便與我一同監刑,也算公平公正。”
魏營長不忙回答,隻環起雙臂,掃了眼對面男女混雜的募人。“我看這樣不妥。”他說,“既是滋事,挑事的一方總該罰得重些。可如今雙方各執一詞,也難斷誰是禍首。一概罰了,豈不冤枉?”
葛若西緊繃面皮:“正因難斷禍首,才各打二十軍杖。罰得一樣,如何就冤枉了?”
“葛營長此言差矣。”魏營長回得有條不紊,“原該一個重罰一個輕罰,最後卻罰得一樣,冤枉的那個哪裡服氣?”
見兩人意見相左,餘衆也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李明念凝神旁聽,忽覺俞蟬乘亂湊近身旁,悄聲問道:“二王女知道麼?”
話沖着李明念,她那雙三白眼卻看定兩個争論不休的營長,瞧着神色自若,與方才的“成何體統”判若兩人。
“她讓我來的。”李明念道。
“讓?”俞蟬奇怪,“為何她自己不來?”
“在跟那秦大将軍下棋。”
俞蟬琢磨一瞬。
“二王女可有說讓你代她處置?”
“隻說代她看看。”
得到答案,俞蟬似乎想定了主意。她依舊目不轉睛,隻斜過身子,低聲告訴身旁人:“一會兒無論我說什麼,隻管瞪你的眼睛,莫搭腔。”
李明念朝下睃趁一眼,見俞蟬已袖起雙手,重新站直。
“罷了,我兩個也扯不明白!”葛若西惱火的話音闖入耳中,明顯已煩不勝煩,“我正要去向二王女回禀公務,魏營長若不服,随我一道去便是!”
“這點小事,何須勞動二王女呢?”那魏營長口氣照舊不慌不忙,“再說這個時辰,二王女聽過公務便定要歇息了。葛營長是二王女親随,又有公務在身,貿然闖進去也算不得甚麼,可我沒這個面子,若開罪了二王女,隻怕苦果還得我獨個兒吞。”
葛若西半眯起眼,額角青筋直跳。
“那你要如何?難不成便這樣算了!”
“依我之見,不如——”
“魏營長此言不妥。”俞蟬驟然開腔,有意擡高聲調,好讓在場的兵卒聽清道:“二王女一向公私分明、行事公正,說什麼開罪不開罪,倒好像二王女會有意偏袒,假公濟私了。”
衆目齊聚,那魏營長也看過來,仿佛這時才驚覺她也在場,随即鎖緊眉頭,毫不掩飾臉上的不快。“二王女自然秉公任直。”他道,“隻是我一個當下屬的惶恐怕事,俞大人又何必扣下這麼頂大帽子。”
“那正好。”俞蟬邁出李明念身旁,“此事确也不必鬧到主帥營去。二王女聽見動靜,已特令李姑娘代她來看看,二位營長若商議不定,問李姑娘便是。”
她停步二人跟前,分明瞧見那魏營長張了口,卻視若無睹道:“但李姑娘恐怕還不熟悉軍規,不如葛營長先說說,私相鬥毆該如何處罰,尋釁滋事又該如何處罰。”她這才轉向他,“若說得不對,魏營長大可補充糾正。”
對方抿緊嘴唇,瞟向李明念。
“依軍規,私相鬥毆者須處二十軍杖。”葛若西于是道,“尋釁滋事者,四十軍杖。”
“魏營長,可有差錯?”俞蟬問那魏營長。
“不錯。”對方慢慢說。
俞蟬便回向李明念。
“那李姑娘看,應當如何處罰?”
話音甫落,所有眼睛都望向一處:李明念伫立原地,神色冷淡地瞧住兩個事主。
魏營長見狀啟口:
“罷了,也不必勞動李姑——”
“各罰二十軍杖。”李明念打斷道。
俞蟬扭頭瞪過來。
“縱然不知誰挑的事,私相鬥毆也是事實,自然另當别論。”李明念看也不看她,“都罰了,才沒有下一次。”
魏營長不再做聲,那伍娘子似已思量許久,聞言隻将牙一咬,跪地拱手道:“我認罰!”
“我不認!”一旁的男兵卻瞪起牛眼,一張臉漲作豬肝色,“原是這娘們挑事,憑甚麼我同她罰得一樣!”
他那幾個同伴也連聲叫屈。
“說得對,不公平!”
“你這是公報私仇,幫着募人整我們罷!”
“募人”二字一出,對面人牆又躁動起來,氣勢洶洶逼近幾分。葛若西忙展開雙臂攔住人,那魏營長也旋即朝身後呵斥:“還不住口!誰許你們插嘴!”
“營長,我不服!”那鬥毆的男兵嗓門竟更大,臉紅筋漲地指住李明念鼻子,“兩位營長都在這裡,上頭還有團長、軍長和将軍,哪裡輪得到她一個賤奴拿着雞毛當令箭!”
“若是我的意思呢?”
後方赫然響起一道洪亮的女聲,衆人一悚,回首即見大将軍秦琨魁梧的身影立于圈外,身前一人披甲挾盔,鵝蛋臉上唇角垂壓、眉眼冷肅,正是二王女雲曦。
“二王女,秦将軍!”
在場軍士紛紛行禮,女兵們垂頭旁退,讓出路來。
李明念與俞蟬并立一處,看雲曦穿過人叢,斂步兩個事主跟前。四下一時雅雀無聲,伍娘子不敢擡頭,那叫嚣的男兵早已跌跪在旁,兩手伏撐膝前,壓低的腦袋恨不能埋進地裡,颏下不住垂汗。
“阿念已說得明白。”雲曦再度啟聲,“無論是誰挑事,私相鬥毆都是事實。不罰你們,往後這軍中人人皆可滋事生亂,再借口禍首不明而逃脫處罰。那時奸細橫行,我汶軍亂作一團,誰人擔責?”
她垂眼,冷冷看向那伏地的男兵。
“你說,是罰,還是不罰?”
對方猛地磕下腦袋,濺下一片冷汗。
“卑職領罰!”他喊道。
伍娘子也俯下身。
雲曦轉過靴尖,面向垂首在側的兩位營長。
“若西随我回去。”她道,“葛營長,你去尋江營長和丁營長,令他二人共同監刑。”
“是!”兩人齊聲領命,葛若西旋即緊步上前,随雲曦一道走出人牆,折回牙帳。
大将軍秦琨杵在原處,隻側開身向雲曦俯首示意。待她二人經過跟前,他才冷冷掃一眼魏營長,而後睖向面前擠擠挨挨的人頭:“還不散了!”
怒喝如棒槌打向人叢,圍觀的兵卒撒腿奔走,默然而散。
雜沓的鐵靴聲漸次遠去,演武場旁塵土飛揚,朦胧燈火間隻剩下五個人影。那魏營長叫起地上兩人,朝李、俞二人的方向點了下頭,領着人離開。
近處再無旁的人息。近旁地裡還留有幾道打鬥痕迹,李明念提腳鏟平,轉身拽步。
“又去哪?”背後傳來俞蟬的聲音。
“看打闆子。”李明念沒有回頭。
那五尺小蟬的腳步便追上來。李明念走得不快,跨幅卻大,她緊步跟在一旁,眉頭深鎖,稍不留神便要落在後頭。
“叫你莫開口,為何擅作主張?”
“既問了我,自然要答。”
“二王女不曾讓你代為處置,真要計較,這便是假傳軍令。”
“我沒說這是二王女的意思。”
前方營帳間現出幾個擡着長凳的身影,約莫已在預備行刑。俞蟬歎一口氣。
“幸而你說的在理。”她道,“不然便是二王女過來,這一場也不好收拾。”
“沒什麼不好收拾。”李明念毫不在意,“真要砍我腦袋,跑便是。”
身旁人睨向她,不再言語。
二十軍棍算不得大陣仗。
兩張春凳、一對棍棒、幾聲叫嚷,前後不過一盞茶工夫,兩個癱在凳間的事主已屁股開花、再難動彈,隻得由同伴圍攏上前,連人帶凳擡去傷兵營。
李明念和俞蟬一路跟着,目送兩個女兵将人送入營帳,内裡即刻響起一陣忙亂的叫喚。
“唉喲,這是怎麼啦?”
“放這邊——放這邊!”
“快,快,拿金瘡藥過來!”
掀開帳簾入内,一股濃郁的樟腦香撲鼻而來。李明念站定簾邊,見帳内數十床鋪蓋盡安置了傷員,大多或坐或躺、三三兩兩湊聚一塊閑談,也有為瞧熱鬧爬起身的,伸着腦袋朝新來的張看。那伍娘子才龇牙咧嘴挪上鋪蓋,擡人過來的高個女兵轉過身,一眼望得門邊二人,見鬼般挺直身子:
“俞大人,李姑娘!”
兩聲呼喊中氣十足,驚得角落裡幾個玩博戲的女兵一跳,慌手慌腳收起紙牌。
李明念從腰側佩囊裡掏出一隻小竹罐。
“用這個。”她抛将過去,“比尋常的金瘡藥好使。”
高個女兵穩接在手:“多謝李姑娘!”
刀削臉的女兵忙于将春凳擡去帳外,俞蟬便走上前,給那伍娘子号過脈,又幫着替她褪下戰甲和外衫。李明念停步鋪蓋前的過道間:“你還會号脈?”
“略通一些。”俞蟬頭也不擡。
一個左腿綁着夾闆的傷病一瘸一拐走近前,扯一扯李明念袖管。“李姑娘,你還記得我嗎?”她眉飛色舞道,“上回在車前郡,我跟着葛營長打前鋒,就跟在你和那十個死士後頭!”
李明念看一眼她的臉,又看看她那條傷退,依稀記得它與落馬有關。
“飛虎營的副營長。”她想一想,“你姓任?”
“欸,欸!”對方使勁點頭,“就是我!”
李明念便接着回憶:“任噴香?”
周圍人大笑,跽坐她腳邊的俞蟬翻了下眼睛。
“是任桂花。”她擱開戰甲道。
哄笑聲愈發放肆。
“笑什麼?李姑娘又沒記錯!”那斷腿女兵撇起嘴,“桂花桂花,不就是噴香麼!”
鋪蓋上的伍娘子也跟着笑起來,不料牽動傷處,立時倒一口冷氣。
高個女兵扒下她染血的褲子:“讓你莫沖動,這會兒曉得疼了罷?”
“我便是忍不下那口氣麼。”伍娘子趴在枕間嘟哝,“得虧李姑娘和俞大人在……不然那惡人怕是連這頓闆子都能逃了!嘶——”
刀削臉女兵端來一盆鹽水,聽得這話不由重重一哼。
“我看逃不掉。”她放下木盆,“沒聽他們一罵募人,旁的漢子也聽不下去了麼?”
高個頭女兵不以為然:“那是罵到自己頭上了。先前矛頭隻紮咱們的時候,他們哪裡肯幫腔?心裡頭不定也拿咱們當營妓呢。”她狠啐一口,“天下男人都是一路貨色!”
“怎的扯上營妓了?”任桂花湊近前,這才瞧清伍娘子腰下血肉模糊的一截,“啊呀,這是挨闆子了罷?”
幾個人叽叽喳喳說起事情經過,隻俞蟬絞幹盆裡的帕子,專心給伍娘子擦淨傷處。
李明念矮下身,盤坐她身畔。
“你們軍隊裡還有營妓,怎的我從未見過?”
“随辎重紮營在後方,你自然見不到。”俞蟬道,“到時辎重跟上了,你可去看看,無論白天黑夜,營帳門口都排着長隊的便是了。”
李明念支住腦袋,看她将髒帕子投進水裡,染出一盆血水。
“營妓都是些什麼人?”她問。
“大多是奴籍。有南熒人,也有死刑和流放犯人的妻女。”俞蟬又仔細擦去傷口邊半凝的血塊,“還有行軍一路失散家人的百姓和俘虜,自願充作‘軍婦’的。那是少數。”
耳聞榻上人連連倒氣,李明念垂眼冷哼:
“既是失散了家人或被俘,又如何論得上自願。”
在旁的任桂花聽見她兩個一遞一句,也伸過腦袋。“話也不能這樣說。”她道,“若真是食不果腹了,充軍婦好歹有口熱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麼。他們男人參軍是賣身換銀子,怎的就不許女人賣身換口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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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能一樣麼?”高個女兵不服氣道,“他們男人賣的是命和力氣,又不是屁.眼.子。換了我,要能賣這條命和力氣,才不去跟臭男人睡覺。”
“那是你,别人可不定怎麼想。”
伍娘子抱緊枕頭,一拳捶在地間。“甭管賣什麼,我便是看不慣那些下三濫的嘴臉。”她嘴裡倒氣,“嘶……我們女人打仗,何時吵着嚷着要找男人睡覺了?偏他們男人金貴,沒個女人擺弄便要死似的!”
“男人可不就這德性麼,”盤坐左旁鋪蓋上的女兵笑道,“我家那口子從前總要深更半夜鬧我,說是他們男人那.話.兒一旦站起來,不弄弄女人便得疼死,非得洩幹淨才不得病。”
“那是他诓你呢!”右邊的傷兵拔高嗓門,“我侄女在官家做妾,偷瞧過他們習武之人的房中書。那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正經習武可壞不得精元,不但要少行房,還不得洩出來,否則便是折損陽氣,要毀修行的。所以那些高門大戶裡的子弟大多沒什麼姬妾,便是有,也不會老幹那事兒。”
“原來是真的?”近旁有人好奇,“從前我也聽說過,可我家那漢子說這都是高門子弟腎陽虧虛,才胡編出來唬人的。我還道那些大戶的男人瞧着都身強力壯,怎就腎陽虧虛了呢。”
衆人齊笑,那高個女兵卻仍舊滿面不快。
“想弄便說離了女人要死,要習武了又怕女人壞事,橫豎是栽女人頭上便了。”她霍地豎起身,“不成,我要去同二王女說說!”
任桂花抓住她:“欸,你要去說什麼?”
“将那些營妓也給放了!”高個女兵沒好氣道,“咱們女人投軍染上婦疾都沒人抱怨,怎的偏就慣着他們了?要弄便弄他們自己人去,左右都有洞,還睡一個帳子裡,弄起來也便宜!”
“你便少給二王女添亂罷。”任桂花一把将人拉回來,“要不是二王女力排衆議,我們能上這兒來打仗麼?眼下最要緊的是打幾場勝仗,風風光光回去。這時候同那些男兵鬧起來,誰能得好?到時若鬧成嘩變,你這腦袋第一個保不住。”
高個女兵掙不過她,越發着惱。
“難道便這樣縱着他們?”她氣紅了眼,“縱兒子都沒這麼縱的!”
“那也不能去鬧!”
兩人拉扯不下,一旁沉默已久的刀削臉女兵忽而擡頭,直直看向李明念。
“李姑娘,玄盾閣有多少門人?大多也是男人罷?”
“上千罷。”李明念回答,“我在這些年,隻我一個女人。”
“這樣多的男人,是不是也同你不對付?”
“瞎說甚麼。”伍娘子忍痛扭過臉來,“李姑娘同我們可不一樣,她是閣主的女兒,誰敢招惹她?”
“确也不對付。”李明念卻淡道,“所以時常私鬥,然後被我阿爹罰跪祠堂。”
高個女兵聞言一住。
“也罰他們麼?”
李明念颔首。
對方與身旁的任桂花交換一個眼神。
“這麼說,玄盾閣同軍營也沒什麼兩樣。”
“上千個男人,一個女人——咱們這兒男兵也不過女兵八倍之數,能一樣麼?”刀削臉女兵反诘,“要不是忌憚李姑娘的身份,那些男人早将她拆了。”
“可李姑娘功夫高強,真打起來一定也能對付許多。”任桂花道,“你們可沒瞧見,那天打車前郡,她帶死士殺進去拿主将,眨眼就殺了二十來個呢。”
幾個姑娘便一齊望向李明念,滿面好奇。
“門人的話,也不多。”她随口答道,“我一個能打二三十個。”
衆人面面相觑。
“你們能打幾個?”任桂花問。
“我沒試過。”伍娘子掰下兩根指頭,“沒軍銜的……三個?”
“咱得人人都能打八個,才不怕他們鬧起來。”刀削臉女兵道。
“哪裡這樣麻煩,”右邊的傷兵插嘴,“隻要女兵比男兵多不就成了?”
高個女兵當機立斷:“等打完這一仗回去,我要讓我家女娃娃都當兵!”
“你可别,萬一她們不情願呢?”任桂花又頂她,“當年便是我老子娘非拉着我學甚麼泥瓦手藝,我才寫了那紙斷絕關系的切結書。若是我不願投軍,倒冒出個人來逼我去,我不跟她拼命才怪。”
“那要是女兵永遠不如男兵多,豈不得一直縱着他們?”
“那你也不能逼着人家從軍啊,這不逼良為娼麼?”
“從軍怎就成逼良為娼了?”
兩人吵個不停,字字句句如爪入耳,撓得腦弦直跳。李明念站起身。
“上哪兒去?”俞蟬回過頭。
“透口氣。”李明念跨過盛滿血水的木盆。
帳簾外又刮起夜風,雜着湖腥的氣流中透出寒意。李明念放下門簾,拐向帳子東側。過道裡每隔五丈皆置有火盆,一道人影長立搖曳的火焰旁,腳踩遍地雜亂的鐵靴印記,手搭佩劍,背向營帳,仰頭靜觀天頂月輪。蟾光皎潔,卻不比焰光熾亮,映得她一身鐵甲煌煌煜煜,如墜暮色。
“怎的不進去?”李明念走近前。
雲曦含笑回臉。“原是來送藥的,你已經給了,我再去也隻會令她們不自在。”她答,“不同大家再聊聊?”
李明念停步她側旁,隔着噼啪作響的火盆,依舊能聽見帳内無休無止的争論。
“哪裡都一樣,吵得腦仁疼。”她道。
火盆邊的青年便笑轉身子:
“那便陪我走走罷。”
傷兵營紮在寨牆臨水一角,緊挨高高壘起的瞭望台。她二人踏月色踱向山谷,行經男兵營帳,一樣聞得内裡吵吵鬧鬧。幾個熟悉字眼偶爾傳入耳中,不必細聽,定是截然不同的說辭。
“你見過那些營妓麼?”李明念開口。
“每回巡營都會去見。問問她們可有缺衣少食,或者有無信函要送出去。”身旁的雲曦道,“你最好莫去瞧。滿帳子汗馊精臭,榻上的姑娘也累得不成人樣。好些軍士出來了,還要罵幾句‘沒滋味’,仿佛受盡虧待,委屈得很。”
眼望前方黑黢黢的寨牆,李明念有一會兒沒應聲。
“既見過,怎麼看得下去?”她問。
雲曦未答,足下發勁,一徑躍上牆頂。李明念縱至她身畔,與她一道旋身,回望腳下燈火熒熒的營寨。
“方才情形,你也瞧見了。”雲曦道,“東線軍這四萬五千人裡,有老兵,一半出自世襲軍戶,另一半則是自備口糧的府兵;有新兵,皆是募兵制征召而來的募人,五行八作,魚龍混雜,還囊括五千女兵。這裡邊男人瞧不起女人,軍戶看不上募人,募人嫌府兵戰力不足,府兵忌恨旁人能吃官糧。有共同的外敵,尚可同生共死;閑下來,便是拌嘴打架,一朝處置不當,便多半要亂。”
瞭望台上傳來刺耳的喝問,她喊出暗号,那值夜軍士才縮回腦袋,不再叫喚。
雲曦回轉臉龐,對上身旁人眼睛。“不忍或可威懾一時,但如果軍中大半勢力懷恨在心,莫說那些女子,怕是我手底這支娘子軍也要不保。”她接着道,“換了你,會如何選?”
李明念不假思索:“盡給捆了,再折幾根枝子,挨個兒捅穿魄門。”
雲曦大笑。
“是了,該當有你這樣的豪傑。”
“我不是甚麼豪傑。”李明念移開目光,“當真幹了,也不過教訓了一群潑懶。往後還有第二群、第三群……前赴後繼,鬧個沒完。”
她凝視下方,目之所及不過一團團熒亮的幄帳,卻好像即刻要連作一片,竄作山林間高漲的火海。
“哪怕殺雞儆猴,死一人是這樣,死百人、千人,也還是這樣。”她道。
雲曦稍稍斂容,定睛細觀她神色。
“這卻不像你會說的話。”
“我是莽撞,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李明念無甚表情,“何況這樣的事也不是沒見過。”
“那方才為何還敢答‘兩個都罰’?”雲曦好奇,“便是你不表态,那魏營長也會知難而退。”
李明念迎風轉身。“我不是你,忍不了。”她道,“你自有你的考量,也算為長遠計,忍便忍罷。”
說畢,她輕輕一蹬,縱向牆外。
雲曦也跳下來,随她落定牆下微濕的泥地間。前方山谷昏黑,一星火光在翻動的水聲中閃爍,是葛若西手舉火把,領着幾個飛虎營的同伴等待河邊。
兩人并肩向那光源而去。
“阿念,你可知我最怕的是什麼?”雲曦再次啟聲。
李明念抛去一瞥。
“我怕這所謂的‘為長遠計’,将來也不過是争權奪利的托辭。”身旁人眼中映出那點火光,“所以我必得親眼見過,記住這所謂‘為長遠計’犧牲的臉,才不至忘了要達成什麼目的,相信自己不算罪孽深重。”
扶在刀柄的右手收攏指尖,李明念記起那爬滿手背的肉粉傷疤。
“忘得掉麼?”
“我盼着忘不掉。”她聽見雲曦道,“可我是人,不是神。人都有一葉障目或是利欲熏心的時候,如今能讓一步,往後不定便能讓十步、百步,終于丢了原則,也将最初的目标抛之腦後。”
她似乎苦笑一下。
“将來之事,誰又當真說得準?”
李明念默思一陣。
“這也算是‘從不标榜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火把上閃動的火焰已清晰可見,雲曦笑而不答。
“你水性如何?”她話鋒一轉。
“不差。”
“在水下能閉氣多久?”
“一炷香罷。”
“怎的又謙虛起來。”雲曦奇怪,“便是海民裡的熟手,水下閉氣也頂多堅持一炷香。”
“氣憋得久,不過是内修的好處。”李明念道,“西南的水多是些溪澗湖泊,我沒挑戰過急流,也不曾水下交戰。所以隻算得上‘不差’。”
身旁人點一點頭,若有所思望向葛若西的身影。
“有理。”她一笑,“不必閑着了。眼下正有一事,我想交與你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