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仁疾奔在無邊白雪裡。
風雪将天地織作緊密的一片,他聽見喊殺聲,感覺到火的溫度,就埋在呼嘯狂舞的飛雪深處,隻要再進、再進,便可親眼瞧見。冷氣蒙住頭臉和身軀,撐得腔裡裂痛難當。他拼命邁動雙足,揮舞着手臂要撥開重重雪幕,卻隻覺雙腿那樣短小,身子那樣羸弱,每一步都仿佛被流動的積雪拽着後退,無論如何也無法抵達聲源。
腳下倏忽一絆,周子仁栽進雪中,冷意吞沒身體,龐雜的嘶喊霎時充塞雙耳。
他掙挫起上身,眼前火光沖天,叢叢人影厮殺其間,一道背影紮在垓心,身披數十鐵箭,發髻散亂、鐵甲染血,手中橫刀一揮,斬退迎沖上前的敵手,卻難擋無數如潮湧近的槍頭。
人聲急退,金屬嘈雜的撞擊聲抽離耳畔。眼看槍尖逼近那背影,周子仁爬出遍地積雪,想要呼喊,卻仿佛溺在水裡,冰冷的風雪灌入喉底,發出不半點聲音。
下一瞬,數不清的槍尖合攏一處,刺入那副浴血的身軀。那人趔趄一下,轉過身,浸着血汗的碎發裡現出一雙彎長眉眼,漆黑眼仁望過來,目光穿過交織的鵝雪,左頰刺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滅。
“阿姐!”
周子仁疾呼,猛然坐起身,頸側冷汗灌入領口。他僵着身喘氣,面前黑黢黢一片,好一會兒才看清榻尾成堆的衣箱,辨出自己身在何處。
“噩夢?”梁上響起吳克元沙啞的喉音。
“……是。”
“又是那種夢麼?”
呼吸漸已平複,周子仁搖頭。
“隻是普通的夢。”他道。
夢中所見分明是北境的凍土,阿姐在東南,絕不會落入那般境地。他告訴自己。
牆外夜風遊走,嗚咽般的聲響穿過檐廊。周子仁呆坐許久,起身趿上鞋,覺出鞋底潮潤,便隻身來到外室,點亮燭燈,打開牆腳的衣箱檢看。
雜物箱裡尚無潮氣,衣箱中擺着新置的幹栎炭,摸一摸最底裡的衣物,也仍舊幹燥。他松一口氣,仔細壓緊箱蓋,又回身環顧四周。初春乍暖還寒,席間褥子還未撤去,存放竹葉的茶罐和藥罐一并擠在小櫥櫃上,已積出薄薄一層灰塵。他幹立許久,将燭台留在四方桌間,推開移門,步上檐廊。
明月高懸,烏雲似霧,濕寒的山風裡依稀透出一股暖意。
周子仁跽坐下來,順着翻湧的林浪眺向山腳。早過了宵禁時辰,除去北山腳下的印府,隻鄉居外沿亮有一圈火把,是從軍所調來的武卒圍守鎮邊——自陽陵發出征讨東汶的檄文起,便每夜如此。
望定那圈明滅的火點,周子仁不覺摩挲腕間手串。
他已答應過阿姐,要留在纭規鎮等她歸來。可數月過去,她在那兇險地界杳無音訊……這樣的日子不知何時才是盡頭。難道當真要枯等在此,不曉她生死安危,更難盡半點力量?
“寒潮也退了,”他低語,“不知阿姐到了東南何處,可還平安。”
“她無事。”
熟悉的男聲順風滑入耳中,周子仁一驚,轉頭即見一條人影落身梯前,負手步入廊下。
“李伯伯。”周子仁認出來人,連忙起身長揖,“您回來了。”
李顯裕照舊一身玄青色長衫,發髻齊整,長靴卻泥點斑斑,顯是長途跋涉而歸。他徑直走到屋中,見少年郎忙去尋茶罐,便落座啟聲:“我不吃茶,坐罷。”
周子仁頓住身形。
“是。”
他應下來,卻還是從小櫥櫃裡取出兩盒糕點,繞至四方桌前坐下。
“白日裡不曾聽說消息,伯伯可是剛剛回閣?”
“一個時辰前才到。”
“伯伯一路辛苦。”周子仁挪開摞放桌上的醫案,“阿姐未與伯伯一道回來麼?”
“她在東南,不會回來。”
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周子仁輕手擺好食盒。
“伯伯用些點心罷。”他道,“……不知阿姐可曾托伯伯帶信回來?”
對面那腰杆挺直的身影不答,隻搖一搖頭。他移目一旁那兩冊醫案。
“我去拜訪了夫子,聽聞你如今已能獨力行醫,鎮府也有不少病患專程請你号脈。”
見他轉開話鋒,周子仁順下眼去。“是。”他回答,“前年子仁已拿到醫簿,獨力行醫不成問題,隻是疑難雜症還需不時向夫子請教。”
李顯裕略一颔首。“當年我便有言,待你成年,自可離開纭規鎮尋母。”他道,“如今你已年滿十六,又能自食其力,将來如何打算?”
周子仁微愣。成年已逾一年,他知李顯裕遲早要問及将來打算,卻未料會在這當口提起。“子仁曾與阿姐有約,待阿姐脫籍,要一道遊曆人界。縱是尋母,我也想先踐約,再做打算。”周子仁如實作答,“如今阿姐未歸,子仁想留在纭規鎮等待,因此上月已同夫子商議,預備賃下學堂西面那間栅居。那屋子原是……”
“适才已說過,她不會回了。”李顯裕打斷他。
心頭一跳,周子仁訝看他。
“伯伯的意思是……”
對面人端坐如舊,神色幾無變化。“大貞氣數将盡,東汶遲早要入主北方。屆時西南大亂,或易主,或維持現狀,于南熒人又是一場災難。”他道,“她想脫籍,便隻得留在汶國境内,為汶效力。”
提起的心重又放下,周子仁默思片刻。
“真若如此……子仁卻以為阿姐會回來。”
李顯裕看過來。周子仁未作解釋,隻低下眉眼,膝行後退,雙手交疊額前,俯身施一大禮。“請李伯伯許我去汶國尋阿姐。”他叩首席間,“若兩國開戰,便是阿姐為東汶效力,也定有用得上醫士的時候。”
對座的男子半晌不語。
“你要尋她,必得去戰場。”
“子仁知道。”
“當年你父親費心安排,便是為将你送出戰場。”
周子仁擡起上身,拱手襟前。“從前爹爹說過,他隻盼子仁就己之志,痛痛快快活一場。”他垂頭道,“若是爹爹在,也定會許子仁前往。”
屋外的風聲一時清晰可聞。
“她如今已随汶國二王女雲曦的大軍一道南下。”李顯裕終于開口,“眼下貞汶交戰,關元城北通中原、東接渝國,守衛會格外森嚴。我替你備好通關文書,你可北上至商曲城,從丘墟水入東南。一路多方打聽,二王女的軍隊在哪,她便在哪。”
周子仁眼中一亮,再度俯身作禮。
“多謝李伯伯成全。”
李顯裕站起身。
“南方将亂,玄盾閣也非久留之地。無論能否尋到她,此番離開,你不要再入西南。”他語聲平靜,“尋一處太平地界安身罷。”
周子仁仰起臉來。
“李伯伯此言……”
一語未盡,面前人影已微微一閃,沒了蹤迹。
周子仁一怔,忙起身追出檐廊。卷過崖壁的冷風撲打臉膛,四下哪裡還有李顯裕的氣息。
伏候梁上的吳克元落至少年郎身旁。
“已走遠了。”面具下的聲音道。
冰涼的雨絲雜在風裡,輕輕擦過額側。周子仁猶立門首,望住顫動的棧道出神。“李伯伯特意來尋我,好似是急于讓我出閣。”他自語,“聽阿姐說……當年門人選拔之亂,尚未查出閣中内應。難道是那内應近來又有動作?”
“不知。”吳克元道,“但一旦大貞勢弱,戈氏山人必定再次來犯。他擔心的恐怕也有這個。”
周子仁兀自思量。
“明日我再去拜見伯父和伯母,說明此去緣由,正式辭行。”他拿定主意,回向屋内,“或許懇談一番,李伯伯會願意告知更多内情。”
身旁人側讓開身。
“想定了嗎?”他問,“如今世道正亂,此去必定危險重重。”
“嗯。我會慎重計劃路線,隻是要辛苦伯伯一路保護我。”周子仁停步,回顧那靜伫在移門陰影裡的男子,“也連累了伯伯,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家人。”
吳克元一動未動。
“……你知道了。”他道。
周子仁回過身,朝他鄭重地長揖下去。吳克元上前一步,托住少年郎臂彎,從面具眼縫裡對上他那雙純淨明亮的眼睛。
“那年逃出北境,我曾看見吳伯伯的一些記憶。”周子仁告訴他,“起初見到張嬸還未記起來,後來卻已慢慢想明白。我怕說出口會給伯伯和大哥增添危險,便一直未曾明言。實是對不住伯伯。”
吳克元的手還托在他肘底。
“所以當年,你提議讓雙明随我習武。”
“是。”周子仁垂下眼睫,“若非我拖累伯伯,大哥恐怕早已随伯伯習得一身本事。我便想借此稍作彌補。”
面具後方默了半晌。“你救過我,即便我不是你的影衛,也理當以命相酬。”吳克元道,“可那回門人選拔……是我失職,才置你于險境。”
周子仁搖搖頭,拉下肘間大手,輕握掌中。
“不是伯伯的錯。”他說,“異位而處,我也會與伯伯一樣。”
廊外雨點漸密,涼絲絲飛進門框。吳克元輕輕抽出手,轉而拉上大敞的移門,回轉身子,面向身後的少年郎。
“如今于我而言,你雖是契主,也與家人無異。”他道,“你要去哪,我都随你去。”
雨腳踏上門闆,似也飄入眼裡。周子仁退身一揖。
“多謝伯伯。”他道。
春雨連日無盡,濕漉漉的山林浸出大片綠意,也将栅居浸出潮悶的黴馊氣味。
周子仁推開吱呀作響的門闆,手綽笤帚步入檐廊,捋去纏繞掃頭的蛛網。李明念的衣裳物件大多存放在他屋裡,住處卻久無人居,除去黴斑,屋頂還結有一兜兜厚蛛絲,清理近半個時辰才重歸潔淨。周子仁輕舒一口氣,解開襻膊,坐到側旁尚未淋濕的梯頂,仰看瓦檐垂雨。
初至玄盾閣時,他也曾來此尋找阿姐。他想。眨眼已過八年,這回要尋她,卻是往閣外去。
東側山梯間依稀傳來濕答答的步響。
“子仁——”
一聲呼喚穿過山林,周子仁回過神,取下牆邊的蓑衣披緊,戴上鬥笠,跑下竹梯。
林叢裡墜落的雨點噼裡啪啦急打笠帽,他循着呼喊一徑奔向山道,遠遠便從薄霧中瞧見一個披蓑戴笠的身影,手裡橫握一杆四尺竹竿,如同一隻高大的草人紮在石階間。
“大哥!”周子仁揚聲喊道。
那大草人轉過臉,敏捷地跳下山階,踏着滿地碎枝葉迎近前。“不是說在你那屋碰頭麼?我看你不在,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他拿竹竿頂高帽檐,露出一雙濃黑的卧蠶眉,“這時辰你跑來山腰做甚?采藥?”
“去了一趟阿姐的住處,不知不覺便忘了時辰,對不住大哥。”周子仁斂步笑道,又側過身,示意重回林中,“今日便先去竹林罷。”
許雙明提高竹竿,随他一道深入山林。“李明念那屋常年不住人,黴馊馊的,怎麼突然想着過去。”他奇怪,轉瞬又憬悟過來,急急忙忙追到少年郎身旁:“是不是她來信了?她在東南還好罷?”
周子仁搖一搖腦袋。“李伯伯前日夜裡已回閣,說阿姐一切平安,隻是不曾捎信回來。”他回答,“我來西南七年,從未與阿姐分開這樣久。雖說往日也尋不着她,可想到過兩日阿姐定會來尋我,便覺得安心。如今卻不知要多久才能相見。”
聽出他語氣低落,許雙明也記起李明念冷淡的眉眼。“說的也是。”他嘟囔,“從前都是我們三個一塊,現下李明念不在,還真有些不習慣。”
“大哥也想阿姐麼?”周子仁轉頭瞧他。
許雙明摸摸鼻尖:“算不上想罷,隻是覺着不如往日熱鬧。”也難免要擔心她在外頭會不會遇險。
身畔的少年人輕歎,再度望向前路。
“我好想阿姐。”他道,“每回摘了竹葉回來,才記起阿姐這一向不會來喝茶。”
“她家在這裡,定會回來的。”許雙明隻好安慰,“你也寬些心,這不還有我們一道麼。”
對方卻好似想到什麼,緩緩駐步。“其實我正打算與大哥道别。”他蓦地開口,“聽聞阿姐是在為汶國打仗,我想去尋她,也沿路看看西南的風景。”
腳步猛地一收,許雙明扭過頭,瞪住他那張尚顯青澀的臉。
“你也要走?”
周子仁點頭,那神情仿佛在叙說天氣。“眼下我已成年,李伯伯和李伯母也許我出去。前日我便與他們說定,又将手頭的醫案托付與夫子,請他照看幾個尚未痊愈的病患。”他說,“方娭毑的痹症難以根治,須得長期調養。午前我去看過,也送了護膝過去,叮囑她冬日裡要戴上。但她如今獨居一處,腿腳本就不便,天冷之後,還要勞煩大哥多去照看。”
聽得他一條條囑咐,許雙明總算回轉了神思。“方娭毑那裡我們自然會照看。”他匆忙揭過這些瑣事,“但李明念那兒既是打仗,你去做甚?你又不會武,留在鎮裡豈不更安全!”
帽檐下那雙奕奕有神的眼睛垂下去。“伯伯和伯母雖未明言,我也知阿姐此去前途未蔔,安危不定。我是醫士,無論阿姐要做甚,總是用得上。”說到這裡,周子仁重擡起眼,“大哥,這一回我不想隻是空等。我也想幫阿姐。”
落雨聲将兩人緊裹林間,滴滴答答,吵個不停。許雙明不堪其擾,一翻腕子,手中竹竿便紮進地裡。
“李明念一貫待你最好,你放心不下想去幫忙,也在情在理。”他道,“但這一向鎮上幾次加強守衛,宵禁也提早了一個時辰,往前隻戈氏兵亂才有過這陣仗。時局如此動蕩,你還東奔西跑,就不怕……”
他收住聲,改口道:“便是有師父護着,也未必就安全。”
“不止是為尋阿姐,這一路我也想看看東南情勢。”周子仁卻回得平靜,“汶國與大貞開戰,前線集中在東部,應與西南無涉。怕隻怕無論戰果如何,大貞國力受創,西南各方山人會乘機起事。”
許雙明一頓。
“便如當年戈氏兵亂。”他道。
周子仁低聲一應,轉頭環顧四周。深林寂寂,薄霧裡隻有此起彼伏的蟲鳴和雨響。
“除去南境戈氏,西南山人最強勢力便是西面四滿嶺的滕氏,還有北面靈墟嶺的山匪。我預備走西線北上,沿靈墟嶺南面一路東行,到關元城打聽過汶軍去向,再從商曲城渡河。如是一來,路上若察覺山人異動,我也好及時送信到學堂。”他重新看向面前人,“祐齊哥哥如今每日都在夫子那兒幫忙,得到消息便可及時與鄉民們通氣,商量應對之策。”
許雙明強自定神,細細思索。“步廊縣挨着南境,離得最近的便是橫骨嶺。但橫骨嶺緊靠大橫縣,北面又是四滿嶺,戈氏和滕氏從來不和,若同時起事,大約也隻能自西向東進軍,而不會北上合兵。所以大橫之後,戈氏下一個目标定是步廊。”他推測,“……橫骨嶺那些山人,可是不分敵我的。即便真亂起來,我們手無寸鐵,又能有什麼應對之策?”
“大哥可還記得,五年前疫災肆虐,夫子曾從橫骨嶺尋回一味救命的‘赤母’?”周子仁問。
“你是說……戈氏未必會将我們趕盡殺絕?”
周子仁颔首。“大貞已是強弩之末,如今起事,情形定然與當年不同。戈氏敗過一次,要想穩固勢力,當明白一味殘殺并非長久之計。”他道,“且若鄉民們得知消息,裡應外合,助戈氏一臂之力,想必處境又會不同。”
腔内心跳不由快起來,許雙明握緊竹竿平滑的頂端。
“就像那年戈氏大鬧南山,那些與他們串通一氣的罪客?”
“不錯。”周子仁道,“聽聞逃出南山的罪客,都與戈氏一道回了橫骨嶺。”
“是生是死,有消息麼?”
周子仁搖首。“我也向李伯伯和景峰哥哥打探過,卻不曾聽說消息。”他回答,“但這是個機會。與其坐以待斃,不若早做準備,放手一搏。”
許雙明指節發白,頭頂吵鬧的雨滴聲一時竟似什麼在燃燒。
“那回疫災,何叔他們也曾放手一搏。”他從喉眼裡擠出聲音,“可是……”
他沒有說下去。
周子仁的嗓音柔和下來。“大哥,時移世易,如今的情形已與當初大不相同。”他谛視眼前人,“何況眼下便開始措置,又強過陷入絕境再被動反擊。大哥明白這個道理。”
好一會兒,許雙明用力搖一下頭。
“不成,你一個人,還是繞遠路北上,太危險了。”他口氣堅持,緊擰的眉頭卻現出一絲松動。
“我會走官道,且有吳伯伯相護,應當無甚兇險。”周子仁的話音依舊平和,“隻是要耽擱大哥習武了。”
“我習武本也不急于這一時,隻是……”
未盡之言梗在喉中,許雙明甩一甩腦袋,好像要将那些車轱辘話甩回肚裡,然後一把拔出竹竿。“罷了,你一向自有主意,旁人也勸不動。”他道,“既決定要去,可得做足準備,莫小看路途艱險。西南四處險山惡水,這一路便是沒有兵亂,也難走得很。況且你也沒去過東南……那裡還打着仗的。”
周子仁臉上綻開笑意。
“好,我定會保重自己,多加當心。”他答應,“到了驿站,我便寫信與大哥報平安。”
許雙明的眉心仍舊欲松還休。
“信都往學堂送,不定旁人會疑心。”他說。
周子仁卻早有安排:“我想過了,要緊消息送去學堂,旁的信件我會托人送到打鐵鋪,請金姐姐轉交。”
聽得那一個“金”字,許雙明糾結的神色愈發難解,幹脆旋過身,舉高竹竿撥開擋道的枝條,繼續大步往竹林去。周子仁也拽步跟上。
“大哥安心,”他與青年并肩而行,“金姐姐為人磊落,定不會拆看我們的信件。”
“我知道。”許雙明嘟囔,“明日何時啟程?”
“大約明日一早。”周子仁答道,“我已拜别過夫子,想着今夜再去一趟大哥家,同大家道個别。”
竹林已近在眼前,許雙明不禁放慢腳步,這會兒才覺出身旁人氣息平順,走得竟也輕松。他瞥過去,發現少年郎的笠帽已高出自己肩頭。
不知不覺,這小子拔高了許多,再不必呼哧小跑地跟在一旁。
許雙明停步竹林邊,高舉的竹竿垂到身側。
“你們兩個都走,倒還真舍不得。”他看着遍地零落的竹葉,“真要大亂,今日不定便是最後一面。”
他以為對方也會沮喪,再拿出“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一類的酸腐話作慰。可周子仁隻是停在他身畔,凝思般注視面前輕微擺晃的竹叢,安靜了許久。
“李伯伯說,阿姐不會回來了。”他啟聲,“但我想,即便當真要從東汶脫籍,阿姐也會回來。因為她心裡記挂着大家,也記挂着西南。縱然兵荒馬亂,她也一定會趕回來,與大家一道應對。”
他對許雙明微微一笑。
“我也會記挂大哥。待尋到阿姐,我便與阿姐一道回來。大哥定要保重。”
許雙明回視過去。相識這許多年,他也曾聽周子仁說過一兩句謊話,但不知為何,許雙明信他。
“……好。”他說。
腿肚一痛,是吳克元現身在側,冷不防持竹竿拍上去。
“莫發愣。”面具下沙啞的男聲道,“愈是這時節,愈不可懈怠。要記得加緊内修。”
許雙明疼得跳開,摟住腳踝倒氣。
“自、自然要加緊!”他從牙縫裡道。
“若大哥需要對練,也可拜托夫子。”周子仁記起來,“我同夫子提過,他說隻要是旬假或放課,大哥可随時去尋他。”
想到楊青卓撚須而笑的模樣,許雙明揉一揉腿肚。“還是罷了,真要去拜托夫子,不定他還會乘機考校我功課。”他轉而道,“我去找虞亦鴻罷,橫豎他每日都要練劍。”
“大哥如今和虞哥哥時常見面麼?”周子仁納罕。
“三五日見一回,他讓我教他木雕,花燈節還托我轉賣物件。”許雙明道,“那家夥跟李明念一樣摳搜,我讓讓利,他定會答應陪我練。”
“那太好了。”周子仁笑起來,“大哥在閣中還有虞哥哥這個朋友,也就多個照應。”
朋友?許雙明一時忘了疼痛,肚裡卻還沉甸甸的。
“姑且算個朋友罷。”他道。
啪一聲悶響,吳克元手裡的竹竿又抽在他腳踝。這一着不留情面,許雙明沖口痛叫,打着瘸蹦開幾步,幾乎疑心是李明念出的手。
吳克元擺開陣勢,臉上的玄底面具蒙上一層水光,照舊瞧不出喜怒。
“好了,少閑話。”他說,“開始罷。”
-
綿綿細雨不曾越過西南高峻的群山。
太淵河南岸風急氣燥,下遊水流徐淌,月色間印出風腳如鱗的踏痕,瑩瑩爍爍。李明念伫立一處高阜頂端,腳下土地因湖水輕柔的拍擊微微震顫,她卻一眼不看,隻自眺望淜國王城矗立在前的漆黑側影。
濯青湖南銜遠山、北吞太淵,湖面廣闊無際,漫向夜幕的粼波裡現出幾抹黛影,難辨是山是島。王城坐落湖心,城牆如同巨大鐵桶罩入水面,抹去步道間聳立的城樓,城垛頂緣便隻剩一線火光跳動,幾乎瞧不出城門所在。這樣的龐然大物,放在山水間便好似畫裡污塗的一筆,瞧着如鲠在喉,不除不快。
兩星閃爍的亮光正沿城牆底端移動,是一艘打着燈的舴艋舟,堪堪拐個彎兒折返,燈盞在湖面投下忽閃的倒影。那是汶軍的船隻。整整一日的叫罵終自收尾,不必瞧清船上人面目,李明念便能猜見他們是何神情。
她吐一口濁氣,轉頭東瞰。高阜緊挨一座山頭,與淜國王城相隔百裡水路,東側陽坡下是一片平緩的山麓,面朝城門,背靠水道狹窄的山谷,伐去小片稀林,再挖出幾條長長深溝,便圈起九千軍士鱗集的營帳。
已過戌時,營寨裡早熄了竈火,外沿昏黑的演武場僅餘零星幾點人影,燭光撐亮一蓬蓬帳子,遠觀便如發亮的叢菌。李明念迎風細看,從中尋見雲曦居住的牙帳:除去正前方插一杆牙旗,與旁的幄帳無甚分别。
通向山下的小徑傳來人語,大約是值夜斥候結伴而來,登高查看敵情。李明念輕點足尖,縱身下山。
她原要直奔雲曦居處,經過演武場,倏聽一聲弓弦振響,便一收腳步,輕飄飄落上場側圍欄。軍士多在白日操練,日入後往往各歸各營,輪流巡邏守衛,以備敵方奇襲。這時辰場上卻跑着一條矮小的人影,背負箭筒、手舉長弓,一徑奔至箭靶跟前,踩住靶杆,費勁地拔下射在靶心的箭矢。
東汶戰弓四尺五寸,拿在那人手裡,幾乎與頭頂齊高。
李明念默不作聲看着,目送那五尺小人走出五十步,想一想,再後退十步,細短的手臂拉開弓弦,借側旁營帳裡透出的燈火瞄準箭靶。
咻。長箭離弦,未及靶子便洩了力,斜入地間。
那人卻不洩氣,複又撿回箭矢,小跑回方才站定的位置,向着箭靶搭上弓臂。
“力使錯了。”李明念道。
俞蟬一抖,險些撒開手中箭羽。李明念仿若未覺,跳下圍欄走近前,從她背後抽出一支箭來,箭羽輕拍她前腹,又打一下後腰:“收腹,回臀。”語畢,李明念再挨個兒點過那兩隻僵硬叉開的膝蓋,“膝蓋要麼落下,要麼莫過足尖。下盤紮穩了,上身也闆正,四肢才使得上勁。”
身子随即挪動起來,俞蟬挺直腰背,撤開左足,壓下膝彎。指間弓弦确又張開幾分,她愣了下,看向身旁人。
“莫看我。”李明念拿箭杆拍在掌心,“瞄準了便放。”
俞蟬這才從微顫的箭矢邊望出去,盡全力拉開雙臂。
弓弦一振,箭矢擦過靶底,落到靶杆腳下。
“還差一點。”俞蟬道。
李明念遞上手裡的箭。“你根基薄弱,愈是如此,愈當氣凝丹田,以内發力。”她道,“一味加強臂力不過是練體,于内功無益。”
俞蟬不吱聲,隻接過箭杆,依她所言調整身姿,又放出一箭。這回射中了靶面,卻仍舊落在外圈。
“内功根基原非一朝一夕鑄就,練體卻是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她再從肩頭抽出一枚箭矢。
“那為何白日操練時不過來?”
搭在弓臂的箭矢飛出去,俞蟬回答:“我是天師,戰場搏殺非我職分,自然不能耽擱白日的工夫。”
李明念環臂原地,看那飛箭紮上箭靶,幾近正中靶心。
“既然非你職分,又何必練這個。”
“天師不是不死之身,真遇上刀槍,還得有自保之力。”俞蟬答得平靜。她擱開長弓,轉個身,低頭垂眼,正兒八經向李明念拱手一拜:“多謝。”
李明念卻未側轉臉面。
“不必。”她漫不經心道,“二王女留我在身邊,原也是讓我給軍士指點武學。”
“不隻是為指點。”俞蟬略直起身,面上神色不變,“上回那條蛇和軍馬場之事,都多虧你相助。本該當日道謝,是我心情煩亂,才不曾開口。”
是煩亂,還是讓那蛇給吓的?李明念暗自狐疑,也懶于計較,掏出衣襟裡兩枚果子,随手抛與她一隻。
俞蟬險接在懷,看清那是一顆小小的野蘋果,蒂把兒顔色透青,顯是剛摘下不出一日。行軍在外,糧草大多幹巴,新鮮蔬果十分難得,這樣一枚至少也能換六個銅闆,抵得上尋常百姓一日的口糧。她擡起頭,看李明念坐上圍欄,一口便将那果子啃去大半。
“哪兒來的?”
“山上摘的。”對方鼓着腮幫咀嚼果肉。
“這山頭軍士們已盡搜過,沒果子。”
“誰說是這個山頭。”
想到她那身功夫,俞蟬明白過來。
“謝謝。”她說。
她看看身上髒兮兮的軍服,解開護腕,拿裡衣的袖管擦一擦果子,似乎覺出幹站在那兒顯得傻裡傻氣,便也走到李明念身側,靠上圍欄。
李明念從眼角瞟過去,見身旁人咬下一小口果肉,五官立時擠作一團。她很滿意,咽下嚼巴半天的酸物,悄悄将餘下的扔開。
“你叫俞蟬。”李明念拍一拍手,“那些人為何叫你俞寒蟬?”
對方艱難吞下那口果肉,舉着那果子不動。
“我從前叫俞寒蟬。”她說,“跟了二王女之後,便改作俞蟬。”
“寒蟬這名字不好麼?”
“蟬原有高潔之意,寒蟬卻意味離别悲涼。多一個字,便是失之毫厘,差之千裡。”俞蟬道,“我是家生奴才,這名字也不是父母給的。所以立下軍功後,我自個兒作主,求殿下将我籍簿上的‘寒’字劃去,隻留一個單名。”
李明念又掏出兩顆棗子,挑眉尋思一會兒。本是留給雲曦的,但她也大約不缺這一口。
“那他們還管你叫寒蟬。”她口裡道。
俞蟬還盯着那咬過一口的野蘋果:“自是厭煩我,給我找不痛快罷了。”
李明念撿出一顆棗子遞到她跟前。
“是為女人,奴籍,還是外族身份?”
對方看一眼那棗子,再看向她,那淡得似有若無的眉尖聳起來。
“甜的。”李明念說。
俞蟬眯起眼,極力捺住欲往上翻的眼珠,接過那顆青棗。
“不止這些。”她繼續方才的話題,“我原是司天台一個灑掃的奴仆,機緣巧合得到二王女賞識,才有了如今的官職。那時二王女為我請功,欲求陛下賞我官職,卻遭群臣反對。你可知反對的原因裡,被提及最多的是什麼?”
“你是女奴?”
俞蟬搖頭。
“是我太醜。”她道,“功名可自立,出身可編造,身形容貌卻難以更改。自古以來,朝廷取士皆須考校相貌,若非形容端正,便是不具官相,穿上官服更無官威。似我這等形容猥瑣的人物,自是難登大雅之堂,何況要身居朝堂,威震百姓。”
李明念吃着棗子,打量她那張無甚長處的臉。
“你的确是其貌不揚。”她說。
俞蟬偏過臉來,與她四目相對。
“你竟知道‘其貌不揚’?”她驚訝。
咬合的牙關一停,李明念挑高眉梢。
“我是不愛讀書,不是目不識丁。”
“不是?”
“不是。”
俞蟬回轉腦袋,眼光卻還逗留在她臉上,顯然疑心未消。
李明念想将那棗子搶回來,又自覺勝之不武,隻能生生忍下。
“他們既嫌你醜,為何最後又許了你官職?”她轉開話鋒。
“因為我功勞太大,才能又太過矚目,司天台非得有我這樣的人才不可。”
“所以也顧不得相貌?”
俞蟬依舊一手蘋果、一手拿棗,像是在嚴肅思考該咬哪個。“極端之才便如極端的地位。”她淡道,“你見過誰嫌君王醜的?不是指醜為美地捧着,便是讓權财的氣味熏壞了眼睛,再醜的臉也覺俊俏起來。”
“也未必全就瞎了。”李明念卻道,“我看縱是沒有軍銜的兵卒,私底下也敢叫你寒蟬。”
“人便是如此。你管得了自己,卻管不了旁人。”俞蟬不以為意,“随他們叫去,我不應便是。”說着她便将剩下的蘋果一氣咬進嘴裡,又咬下半邊青棗,囫囵吞下。
李明念手撐下巴,觀賞她那就義般的表情。
“換了我,必揍得他們屁滾尿流。”
俞蟬忍住滿口餘酸,強整辭色。
“所以你不是我。”她道。
李明念吃下最後一口棗子。
“長相是爹娘給的,額頭上那一道卻是刀傷。”她指一指額心,“怎麼來的?”
“也是爹娘給的。”俞蟬目不旁觀。
“什麼意思?”
“你在西南長大,難道沒聽說過麼?”她瞥來一眼,“眉心生痣,是為不祥。爹娘見我生來如此,索性便一刀将痣劃開,也算逆天改命。”
除了溺死盆裡,還有這種荒唐事?李明念沉下臉。
“倒是狠得下心。”她道,“不會你如今得了勢,他們竟以為是那一刀改命的功勞罷?”
俞蟬嚼着棗肉搖頭。
“天命不可改,他們在我記事前便雙雙過了身。”
“我不信甚麼天命。”李明念扔開果核,“便是他們當真死了,也怪不到一顆痣頭上。”
原以為要換得義正辭嚴的反駁,她卻聽俞蟬道:“我也不信。”
李明念瞅向身旁。
“不信還當天師?”
“‘馭物者常為物所馭’,”俞蟬語氣平靜,“我利用天命,卻還不想死于天命。所以我不信它。”
李明念略一思索,斷定道:“奇談怪論。”
俞蟬也擲開果核:“這話我已聽厭了。”
還算有些骨氣。李明念一笑。
“既已當上官,你應當有私産罷?”她轉而又問。
“問這個作甚?”
“怎的不學東歲人,也買些首飾戴頭上?”
俞蟬翻個白眼。
“那我便是頭一個被首飾壓死的小矮人。”她說,“東歲人才滿頭首飾,我是南熒人。”
“不是窮人便了。”李明念道,“我很貴,揍人卻便宜。哪日你想教訓那些碎嘴的,盡管叫我。”
“軍中不可私相鬥毆。”
“我知道。”她雙腳着地,扯一把皺巴的衣擺,“若是持械,還得重罰。”
俞蟬蹙額。
“知道還幹這樣的營生?”
“這軍營裡還沒誰能與我相毆。”李明念說,“套住麻袋揍便是,他們也抓不着。”
然後她豎起三根手指,全然不看俞蟬懷疑的臉色。
“記住了,三錢一次,一次一個。”
自顧自抛下這話,李明念便腳下一蹬,乘風般掠過演武場,徑往東去。
俞蟬獨自留在圍欄邊,眼望她離去的方向,眉頭半晌未松。
“……窮瘋了?”她猜測。
夜風刮過牙帳,推得帳間燈影如浪翻動。
李明念落身帳前,四圍裡锃亮的槍頭即刻唰地指過來。待瞧清來者何人,領頭女兵才将手一揮,餘下守衛豎起槍杆,齊聲喊道:“李姑娘!”
略點了頭,李明念在守衛裡看上一圈,與前幾日一般,不曾尋見葛若西的身影。
“我找二王女。”她看向那領頭的女兵。
“是,我去通報。”
對方轉過身,還未打起身後帳簾,即聽帳子裡響起雲曦的聲音:
“阿念回了?進來罷。”
那女兵于是退回帳簾旁,換開持槍的手道:“李姑娘請。”
帳内陳設簡單,除去一張竹榻,兩側隻各置兩椅一桌,當中鋪一張寬大虎皮,緊挨榻下聊勝于無的窄小腳踏。雲曦盤坐虎皮間,面前的四方矮腳桌擺着棋盤,對座是一個額窄腮闊的高大男子,兩人都身披二十餘斤的戰甲,仿佛不僅棋盤上厮殺,還随時要肉搏一場。
李明念入内時,那男子斜睨過來,眉頭幾乎要聳出發際。她記得他姓秦,聽聞是什麼中率府大将軍,東線軍裡不算雲曦,便數他官位最高,臉也一貫最臭。
指間黑子落上棋盤,雲曦回頭笑看來人:“如何,淜王可曾派人回話?”
“沒動靜。”李明念一屁股坐到四方桌前,“已圍城半月,罵也罵過,請也請了,他們還是閉門裝死。你究竟打算拖多久?”
不等雲曦回答,那秦大将軍便率先開口:“李姑娘說話不要太放肆了。”他置下一枚白子,冷冷瞧她一眼,“你是二王女親随,白日裡不服侍在側也罷了,怎的還敢沖進帳裡質問?”
雲曦笑說:“無妨,這是戰時,百事以速為先,私底下若是也拘着禮,豈不因小失大。”她又看向李明念,“阿念也莫急。汶淜兩國毗連,我們辎重跟得上,急的該是他們。”
側旁傳來那秦大将軍的冷哼,李明念眼也不動,隻自盯住棋盤。
“便是不急,也還是要空吃糧草。”她接着雲曦的話道,“倒不如派一支人馬殺進去,從裡頭打開城門。”
“那樣高的城牆,殺進去豈不費事?”雲曦從盒裡揀出一顆新棋子。
“我試過,算不得高。”李明念卻道,“你帶的那五百死士内力都還不差。三更時候人最懈怠,你給我一百個人,我先上去,使幾條繩索便能拉上他們,不到天明定給你打開城門。”
“荒謬。”一旁的秦大将軍低斥,“淜國王城乃上百名匠師共造,一貫以鐵壁銅牆著稱,固若金湯。憑你一人上去,怕是半個死士都未拉上,便已身首異處了。”
李明念半垂的眼皮仍舊不動:“将軍自己不行,也不必攔着旁人。”
“你——”
黑子已落定一處星位,雲曦合掌一拍:
“好了,莫争口舌之快。”
她臉上照舊挂笑,話音也不高,卻讓兩人不約而同安靜下來。
雙手覆上膝頭,雲曦轉向李明念。“我知你有這本事,但此計終歸要冒險,算不得上策。”她告訴她,“你和那五百死士的功夫,我可是要留着對付海民的。萬不能在這小地界消耗了。”
“海民?”李明念捉住這兩個新鮮字眼。
“便是滄國水師,此行最難對付的敵人。”那秦大将軍出聲,又走下一子。
李明念轉目榻側,那裡支有一張人高的竹架,東南十三國地圖便撐挂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