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候,城中花燈盡燃,從軍馬場外的高坡遙望,五色燈影投入城内曲折的長河,偶遇扁舟帶動漣漪,星星閃閃,連水天融作一片。
李明念随雲曦步上環城街,沿河眺過幾道拱橋,已能辨出火樹琪花的集市。葛若西換過常服走在二人身旁,背後跟兩個扮作丫鬟的随從,正輪換着玩一盞螃蟹燈,提杆下的魚線牽住青色蟹鉗,高高低低揮動。那原是為俞蟬備下的燈,可惜在馬背上颠簸兩個時辰,她那瘦弱的五尺身闆已近散架,早早告了辭,将這便宜也讓與旁人。
“所以你如今是築基後期?”雲曦道。
正逢年節,城中行人大多穿得光鮮,各色佩飾點綴一身,乍看之下隻見金銀,不見其人。她不曾換衣裳,隻褪去裘衣,摘下胸前那串朝珠,哪怕頭戴一頂對孔雀銜花的金冠,走在熙攘的人叢裡竟也不算惹眼。
“晗伶姐這樣說。”李明念心不在焉,力圖從滿街晃眼的金銀裡撕開視線。
“表姊說的應當不錯。”雲曦卻頗有興味,“我現下不過築基初期,瞧不出更高的修為。昨日見識你内力,還當你也已經結丹。”
李明念定一定神,手覆臍下的丹田。
“應當快了。”她仔細感受腔内氣息,“我能感覺到,丹田裡的氣已近集聚成形。”
葛若西從旁探出腦袋。
“所謂金丹,當真便是結一顆丹在體内麼?”
“大約是罷。”
走在後邊的兩個随從也湊近前。
“那再往上呢?”手提螃蟹燈的那個好奇,“聽說在金丹之上,還有元嬰境界的修為。若金丹便是結丹在内,元嬰又是什麼?難不成是裡頭長個娃娃?”
“那不是懷孕麼?”另一個嘀咕。
那提住螃蟹燈的肘搡過去:“獨個兒怎麼懷!”
李明念不吱聲,隻側轉眼目,掃過身後長街。周圍人頭攢攢,卻有十數道内修的人息一路在後,三三兩兩散布開來,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尾随。
“從前倒是聽表姊提起過。”她身邊響起雲曦的笑語,“元嬰便是要結嬰在内,确也算個娃娃。但不同于有孕在身,那娃娃是自身元神所化,除非以更高修為着意打擊,便堅不可摧。達到這一境界的修為,縱使肉身遭受重創,隻要元嬰尚在,也是不死之體。”
“那不就是神了麼?”葛若西訝奇。
“也不至于。”雲曦笑道,“神靈不老不死,還是不一樣的。”
“二小姐,元神便是神識麼?”螃蟹燈幾乎擠到兩人之間,“若是化作娃娃,那娃娃還會不會長大?”
“這便無從得知了。”雲曦回答,“元神即神識,這一點倒是記載在大祭司淨池遺著裡。隻是現世流傳的多為殘卷,經後人整理方才成書,許多道不明之處也實在難解。”
那螃蟹燈便縮回去,在那若有所思的随從手裡舉一舉蟹鉗。
“這神識也真是神秘,說是六感,卻又有形。”另一人嘀咕,“誰知道結丹之前長甚麼模樣?”
雲曦手托下颏,深以為然般颔首。
“嗯,确是神秘。”她道,“單說小七小八身上的古怪,便難以解釋。”
“什麼古怪?”李明念轉回眼來。
見她終于現出好奇,雲曦莞爾,掩口挨近她肩頭。“他兩個是雙生胎,自幼便互有感應。”她輕聲道,“譬如相隔兩地,其中一個摔了膝蓋,另一個也會覺着膝蓋有些疼。”
“竟有這等事?”李明念納罕。
“還有更奇的。”雲曦笑眯眯道,“近一年他倆開始内修,有時小八在父親那兒挨訓,小七隔得老遠也能感知。問她那是什麼感覺,她道便是心裡忽然不好受,定是小八挨罵了,又哭鼻子呢。”
側旁的葛若西用力點頭。
“我們私底下都在猜,待七……七小姐和八公子修為更高,不定還能見對方所見、聞對方所聞。”她小聲接言,“有這能耐,便相當于有兩副五感,豈不便宜?”
“隻不知更高境界會是甚麼樣子。”緊跟在後的随從也放輕聲音,“如若比元嬰還厲害,可會不老不死?”
倒與子仁的能力有幾分相似。李明念留意着那尾巴似的人息,肚裡思索。但人家神識互通是因同胞雙生,子仁可通萬物神識,又是什麼緣故?
“按理說,元嬰以上确有更高境界。”雲曦還在替手下解惑,“隻是這等高人不曾現世,所以也無人知曉持續修煉下去,會否不老不死。”
“内修之法原是那大祭司淨池傳下來的。”李明念道,“他自己是什麼修為?”
身旁人搖頭。“不甚清楚。”她說,“不過……既知元嬰,想必大祭司至少已修到這一層。”
一陣喧阗吞沒她話音,前方街衢密密麻麻填滿行人,攢動的人頭溢下路面西側的斜坡,沿河漫開大片。李明念望進坡下最擁擠之處,竟是個小小的渡口,沿岸塞幾串舴艋舟,攬客讨價聲交織一處,雜沓的腳步來來往往,蕩碎一池花燈倒影。
“怎的還有這許多人乘船?”李明念奇怪。
“這裡是東岸,去西市還得再走一段路,從前面的安平橋過河。”雲曦道,“節日夜裡,橋上人最多,便有許多百姓改走水路。”
李明念回目前瞻,果見一彎拱橋橫跨過河,兩旁各豎一面三人高的竹架,數不清的彩燈懸挂在上,照亮一張張輻辏橋間的臉膛。
這般擁塞,除非踩着人頭過去,否則必得龜挪小半時辰。
“我們去東市還是西市?”李明念問雲曦。
“也去西市。”對方笑答,“用走的,怕是還要半個時辰。”
李明念眉頭微蹙,轉看喧嘩的河面。早有眼乖的駕娘覺察她目光,撐住舴艋舟跟在河中,一點點斜向岸邊。
“幾位娘子可是要去西市呀?”那駕娘揚高聲調,“已過酉時,陸上人車擁塞,走水裡才便宜呢!我家船又快又穩,有香花軟墊,拾掇得幹幹淨淨——娘子要趕集看燈,還不快快登船,包管你們趕上頭一批好貨!”
李明念權作耳聾,打量過逗留附近的船隻,便拉上雲曦,足尖一點。
手中的力勁及時将她拽回來。
“欸,哪裡去?”
李明念道:“河不寬,還漂着船,可以跳過去。”正好甩掉那條尾巴。
“大過節的,也關照一下人家生意。”雲曦好笑,悄悄朝後方瞧上一眼,“何況後頭還跟着許多人,都跳過去未免惹人注目。”
她知道?李明念默住聲,看雲曦沖坡下招手:“勞煩船家,我們去西市的彎兒口!”說着從錢袋裡掏出一錠銀子,輕輕抛将過去。
銀錠子穩落懷中,那駕娘兜手接住,臉上笑得愈開。
“好嘞!”她高聲應道,篙子輕點下水,船便飄向岸邊一處人叢稀疏的草地。
五人先後上船,甫一坐定篷中,即見後方又泊來幾艘舴艋舟。
眼見那十數人影登上後來的船隻,李明念瞟向擠坐在旁的雲曦。船尾設有兩盆盛放的山茶花,兩個随從招呼過駕娘,這會兒已将花盆挪入船篷,正叽叽喳喳挑揀比劃。雲曦似也頗有興趣,手捏花枝過細查看,定要擇出最合眼的簪上。
“護衛還是眼線?”李明念問。
“是護衛。”雲曦擇出一朵淡紫色的花。
船身微擺,駕娘撐住竹篙輕盈離岸,那幾隻尾随的舴艋船也拐出視野。
李明念從篷窗裡望出去:“王公貴族出行,一貫都是一堆人跟着?”昨日也不見這樣大的尾巴。
“平日裡倒用不上這許多人。”雲曦将花朵簪入發辮,“隻是花燈節集市上魚龍混雜,他們要護我周全,也是職責所在。”
“說是護你周全,其實功夫都不如你。”
雲曦但笑不語,又從另一隻花盆裡摘出朵金山茶。
“這朵好看,我給你簪上。”
李明念隻當她對旁人說話,卻覺頭頂一緊,花枝已插入綁住圓髻的發帶。
雲曦收回手,正兒八經将人端看。
“不錯。”她滿意道,“你衣裳顔色暗,有這點亮色襯着,也不至讓人踩了去。”
三個姑娘笑出聲。
李明念擡起右手,摸一摸髻側脆弱的花瓣。若是金子打的,她大約也笑得出來。
篷窗外燈光驟亮,是小船穿過拱橋,抹過兩個彎兒,漂上更寬的河道。李明念隔窗西眺,岸邊接一條五車寬的通衢,兩側民宅鱗次栉比,門首懸挂的花燈連作一線,盡頭便是高逾十丈的城牆。她望定半懸的城門,記起前幾日乘船入城,曾親見那厚重門闆上裹着漆黑的鐵皮,裡外兩扇鐵網底下還有長刺見鏽,各個粗若碗口,危懸在頂。
那樣駭人的場面,往來船隻卻仿佛不察,人人左右奔走,隻忙于搬運貨物、複驗文牒,好讓官兵盡早放行,靠岸登陸。
“那些人是做什麼的?”李明念轉目渡口。
入城時不曾見,渡口邊沿街蹲有許多人影,遠望便如一叢叢高低不齊的雜草,時而手抄挑子蹦起身,吆喝着迎向登岸的船客。
“挑夫。”雲曦眼循她目光望過去,“年節麼,許多去外鄉營生的商人也要趕回家來,還帶着不少年貨。這幾天挑夫開價最高,雇主也舍得,所以入城的渡口從早到晚都熱鬧。”
“女子也能做挑夫?”李明念辨看那撥手腳最快的身影,“還有半大的小兒在裡頭。”
“娘子是外鄉來的罷?”篷外駕娘笑道,“城門口許多人家世世代代都是挑夫,不論甚麼男女老幼。氣力不足的,便三三兩兩搭着夥兒挑,過後各拿一份便是。”
那當先的女子已逮住船家,指住才卸下船的貨物嘀咕幾句,揮手招來幾個一般年紀的同伴。她們不似周圍過節的城民,身上渾無佩飾,都穿一領簡單的斜襟窄袖衫,冬日裡也将褲腿紮上膝蓋,露一截結實有力的小腿,跣足趿着布鞋。領頭的那個一聲吆喝,幾個女子便利索地分貨挑擔,再吆喝一聲,幾副擔子已齊齊整整落上肩頭,成串地移出渡口,走得既穩又快。李明念看在眼裡,喉中應出個含糊的音節。
“還有一樣要緊的,便是有人肯雇。”她又聽雲曦道,“這便是我們東南的好處,無論是何年紀、是男是女,隻要肯幹,總能養活自己。”
一旁的葛若西颔首。“我聽貞國回來的長輩說過,那裡嫁過人的女子難尋活計,縱使帶了嫁妝回娘家,也多少要遭人白眼。”她道,“不像我們這兒,隻要有手有腳,離了誰都活得下去。”
李明念還望着那一行挑夫,手肘搭上窗沿,随意支住臉。
“也不是什麼活計都能幹罷。”她從掌肉裡發出聲音,“聽聞更早之前,女人便當不得兵。”
“那要看是誰話事了,”駕娘在船頭答得響亮,“多虧咱們汶國的二王女,我侄女兒前年便投了軍,省得成日裡鬧得雞飛狗跳,天天被她爹念叨女兒家習武沒出路。”
李明念看去身側,雲曦笑吟吟坐在那裡,如她一般倚在窗旁,仿佛說的與己無關。
“沒有歹人麼?”李明念便半側過身,“乘隙将不通武的綁了去,偷偷送出城,賣到老遠的地界奴役。”
笑聲穿過打起一半的篷簾。“唉喲,娘子可真敢想!”駕娘嗔怪,“拐賣良民可是重罪,要砍腦袋的!王城腳下,憑他甚麼神通廣大的人牙子,哪個敢幹?”
良民。李明念咀嚼過這兩個字,重又轉回腦袋,目光越過四方的篷窗,投向城門前的渡口。
彎兒口不過西市河堤旁一處小小石台。船一靠岸,她幾個便拾過石台邊的短階,踏上西市臨河的街道。路上積雪掃得幹幹淨淨,沿河一溜滿設浮鋪,背後各支着挂滿花燈的竹架,縱是不買賣,也多有行人駐足看燈。行經一間正對河岸的茶樓,李明念仰起頭來,隻看層層檐廊張燈結彩,細察人息,頂層的雅座早已人滿為患。
雲曦腳步不住,領她們拐進茶樓左側的窄道,經過後門,繞進右側小巷。
巷内也有商鋪,鋪面卻小些,像是從各戶門窗裡支出台子,又往院牆邊搭上高高的竹架,張挂起斑斓的紙燈,好引得街上行人入巷。行至巷中,漸有房頂間飄起炊煙,一個黃衫女子正在支窗外搭起桌闆,回身瞟見巷中來人,連忙笑迎上前,望自家門前招呼起來:
“幾位娘子可是要去茶樓?帶兩籠我家的梅花糕罷,才出鍋,熱乎的!那茶樓隻賣個看燈的好地段,糕點貴着呢,味道也次!”
“便是特來帶兩籠的。”雲曦笑說,随女子停步那支窗前,轉頭告訴李明念道:“你喜歡梅花糕,這家做的最好,定要嘗嘗。”
梅花糕?李明念望進窗裡,見一個小姑娘從竈上端來兩摞蒸籠,不覺憶起昨日那食盒:好像确是她獨個兒将梅花糕吃了幹淨。
“娘子懂行!”黃衫女子眼梢染笑,回身接過蒸籠朝桌上一擱,“我家梅花糕做了三十年,莫看鋪子小,銀子都花在這餡料裡呢,王城的熟客沒人不誇好!”
油紙包的梅花糕正燙手,五人各捧一包,臉埋進騰騰熱氣裡咬上一口,軟韌的面皮裡摻着棗肉、果幹和松子仁,内中豆沙細膩,還有些分辨不出的香鹹小料,确又較昨日吃過的美味。李明念一口咬下大半,轉身讓出道來,看幾個提燈的孩童歡叫着奔過。
巷子那頭似乎接連湧入許多人,龐雜的人息跟在那一串孩子後頭,愈來愈密。李明念拱起手肘,搡一搡身旁的雲曦。她仿佛這才覺出人潮在後,也回過身來,拉上其餘三人退向牆根,任三五成群的行人經過跟前,各個手捧蓮花燈,走走停停向河而去。
“為何都往河邊去?”李明念鼓着腮幫問。
“去河裡放祈福燈。”雲曦道,“節後就要開戰,百姓想為即将出征的家人祈福,便向官府請願放河燈。”
李明念颔首,感察到那些護衛的氣息也被人潮沖散,索性将剩下的梅花糕塞入口中,團起油紙。
“哎呀,後頭還有好多人呢。”提着螃蟹燈的随從伸長脖子探看,“這得堵到什麼時候?”
“沒想到人這樣多。”葛若西似也頭疼起來,“鳌山都搭在菜市口,怕是一時半會兒去不了了。”
三人愁眉苦臉,雲曦卻歪過腦袋,悄悄挨近李明念肩頭。
“不僅放燈,今夜城裡的神廟還會有祈福儀式,想去看看麼?”
“祈福儀式不在王宮的神廟舉行?”
雲曦搖頭。
“王族冬祭向來與百姓一道舉行,所以東汶神廟隻城裡那一座。”
李明念思忖。
“入城時倒見過一眼。”她道。
“那你可知在什麼方位?”
“大略曉得。”
腰裡一重,是身旁人輕輕肘推她。
“正好,”雲曦悄聲道,“比一比罷,看我們誰先到。”
低眉遇上她月牙似的笑眼,李明念會意。
“成。”她道。
下一刻,葛若西隻聽耳旁兩道風響,扭轉過臉一看,身旁二人竟一躍而起,先後跳上對面茶樓的瓦檐,飛縱向樓頂。
“欸,二王——二小姐,李姑娘!”
葛若西連忙要追,才踏出一步又被人潮逼回牆邊,不想錯眼一瞬,那兩道身影已越過樓尖,引得茶樓廊下驚呼一片。
高處視野廣闊,抹過耳際的寒風模糊了人聲。李明念縱過一個又一個房頂,一任擠挨的房屋滑向腳底,看數不清的街巷中人叢搖動,城渠如星河倒懸,星星點點的光斑流淌其間,梭近前,又沉下去。一切都仿佛摻在風裡、踏在腳下,她覺出凜冽的氣息撕扯皮膚、鑽入胸腔,雙腿卻愈發輕盈,身軀仿佛也融入風裡,向着更冷、更烈的盡頭逆勢而上。
一豎光亮撥開夜空,煌煌燈輝照亮視界。
長靴朝牆頂一踏,李明念住身站定,吐出一團濁氣,望向牆内人聲嘈雜的神廟。
王城神廟沿河而建,兩人高的圍牆圈出四座大院,五重金殿當中而設,東南角一座高塔聳入雲端,各層飛檐垂鈴,籠在璀璨的燈光間微微擺蕩。她腳下院牆裡人山人海,祈福儀式似乎碰巧結束,幾個祭司打扮的男子正撤走殿前銅鼎,階下大坪煙霧缭繞,信衆擠在一蓬蓬朦胧的燈火中,尚且不敢登階。
追在身後的人息掠近,李明念回首,見雲曦落上對角牆端,将兩條長辮撩回肩前,揪去那朵蔫答答的紫花,叉起腰來喘氣。
“不愧是玄盾閣門人,”她笑着道,“我這腳程在東汶也算數一數二,同你比卻還差上許多。”
“我見過好些富貴人家,在西南也是數一數二。”李明念也摘去委頓發髻邊的黃花,“同你們東歲人比卻還差上許多。”
雲曦大笑,縱身落定她身旁,以手搭棚,眺看殿前情形。
“看樣子來晚了些。”她道,“也不妨事,她們追來還要一陣,我倆可以先逛會兒。”
李明念看向院中搖動的人牆。
“甩開了護衛,就不怕遇刺?”
“不是還有你麼?”雲曦口氣輕快,“你一個可頂二十個。”
李明念一笑,與她交換個目光,一同跳入神廟。
大坪裡擠擠攘攘的信衆湧動起來,一半堵在坪側請香的竹棚邊,一半緊壓殿階前方,摩肩接踵擁上長階。她二人随人潮慢慢挪動,目光穿透重重香煙,看許多人影相繼跪上那高陡的石階,雙手敬握香燭,一步一叩首地前行。
這才頭一座大殿,難道後面四座都要磨磨蹭蹭膝行進去?李明念蹙額。
“東歲族拜的白虎神,何必要建五座神殿?”她問身旁人。
“因為神廟裡拜的不僅是天神,還有人神。”雲曦道,“五座大殿,分别供奉江神、河神、内海神、外海神,最底裡那間才是天神白虎。”
“人神?”李明念疑惑,“是确有其人麼?”
雲曦招一招手,領她擠向左側。“是,四位人神都是我東歲一族的先人,有王族,也有漁民百姓。”她口裡回答,“他們大多因樂善好施、扶危濟困或是興建大壩而聞名東南,受萬人敬仰,又得朝廷追封,便日漸與神靈齊名。”
“這卻新鮮。”李明念道,“西南和中鎮人的神廟裡都隻供奉天神,從未見過人神。”
竹棚近在眼前,四面卻圍得水洩不通。雲曦停下腳步。“恐怕也與地域有關。東南本是漁民之鄉,往前的船不似如今結實,渡河出海皆須幾家共事,甚或一鄉之人通力合作。因此肯對鄉民無私援手之人,便更受敬重。”她說,“各座大殿皆有神靈的事迹壁畫,一會兒進去你可過細看看。”
李明念歪下腦袋,已望去階上神殿。那殿門極高,站在竹棚邊上眺,隐約能瞧清内裡漆金的巨大神像。
“這是個女神?”
“既是史載名人,自然有女有男。”雲曦隻盯住竹棚前的人叢,“要上香麼?請香得自個兒掏銀子,否則不靈驗。”
李明念斂目。
“我不信神。”
雲曦回過臉。
“玄武神也不信?”
“不信。”
見李明念答得平淡,雲曦臉上也并無異色。
“那便陪我走一趟罷。”她笑道。
好容易請到香燭,她們登上長階參拜,又從後門而出,步向下一座神殿。雲曦不行一步一拜的大禮,可要繞過那些慢吞吞的信衆,也不得不時走時停。李明念耐着性子,隻跟在一旁仰瞻正殿壁畫,間或悄沒聲兒拐入偏殿,看過牆架上供着長明燈的牌位,再回望神像前俯首低喃的善男信女。
目光一轉,她看定一對跨入殿門的母女。那母親面貌年輕,一邊挎着香籃,一邊牽住女兒,手裡用勁一提,将那三歲模樣的女孩提溜起來,騰空越過門檻。兩人都穿得幹幹淨淨,卻是一身葛衣布鞋,在金碧輝煌的殿宇裡更顯黯淡。她們自左側小門而入,不在神像正前方的軟墊跪拜,隻繞到神像西側,鋪開一方麻布跪下,再從香籃裡一一取出香燭。
雲曦敬過香,已徑尋至身畔。
“在看什麼?”
“賤籍也能入殿參拜。”李明念看着那對母女左頰的刺字。
“東歲人與南熒人供奉的神靈不同,但既在東南過活,自然也可祈求白虎神庇佑。”雲曦稀松平常,“都是香火,沒甚麼不可承的。況且若不許參拜,還得再費銀子修一座玄武神廟,豈不事倍功半。”
“誰會舍得費銀子給賤奴修神廟。”李明念卻道,“平民?”
雲曦拽步,領她踱向大殿後門。“真要修,自然是官府出銀子。”她道,“汶國各地賤民都不在少數,且不同于貞國,這裡盡是私奴,常随主家在外走動,各戶之間頻有聯絡。若是既不肯出資修建玄武廟,又不許南熒人入白虎廟拜神,他們便難免要私下聚集參拜,反易生出禍端。”
她們走得快,香客大多還未湧入最後一片大坪,通往殿階的主道人影寥寥,兩側紮着幾株高大香樟,繁茂的枝葉幾乎将白虎神殿遮蔽起來,隻露幾片斑駁燈影,迎風搖曳。
“倒像西南的公奴。”李明念道,“纭規鎮公奴聚居鎮南,前些年疫災被困,無糧無藥,也是互相扶持才熬過去。”
身旁人似乎深深瞧了她一眼。“東南商人慣于從貞國買入賤民,所以我們沒有公奴,隻有私奴。”她道,“聽聞在貞國地界,私奴多受苛待,地位還不如公奴。東南卻好些,私奴更像各家長工,大多也能攢下些私産。”
“可縱是小兒,臉上也仍有刺字。”李明念望住樹影間的殿階,“恐怕打殺自家私奴,也一樣不必擔責。”
“不錯,這一點确與大貞律一緻。”雲曦也不隐瞞,“因此于大多東歲人而言,南熒人終究還是低人一等。”
既如此,攢住銀子又有何用處。李明念肚裡暗想,随她踏上長階。
“我看你們王宮鮮有奴仆,還當東南甚少賤民。”她調轉話頭。
“宮内也是有的,隻是多在内庭幹些髒活累活,你經過的地方便少見罷了。”雲曦道,“加之先朝王後削減宮中用度,已将大半私奴發賣,号召官貴家眷入宮侍奉,也讓女眷們自食其力,各家各戶少養閑人。所以如今宮内奴仆愈發少見。”
“削減用度?”李明念乜一眼她滿身的金銀,“所以你們的宮室才那般老舊麼?”
轉目遇上她眼光,雲曦笑起來。
“穿戴是自己掙來的,大修宮室卻得動用國庫,材料、運輸、工費……樣樣皆須過手銀錢,從上到下層層盤剝,難免靡費。”她說,“所以這數百年來,我們鮮少大興土木。”
李明念移目自思。“也是。”她姑且認同,“纭規鎮連個牢頭都讓油水灌得肥腸滿腦,何況是你們這兒管工事的。”
階頂漸長出巍峨的殿門,也現出内裡彩衣金身的神像。看清那金塑的裙擺,李明念一愣。
“白虎神的人像是女子?”
“白虎神原便是雌虎,人像當然也是女子。”雲曦攜她一道步入門檻,“她也是我族戰神。”
玄漆的門框滑出視野,神台上靜伫的金像顯現眼前。那是個身姿挺拔的人像,手拄長槍、身披戰甲,護腕束起窄袖,襜裙堪堪及靴,鵝蛋臉上眉眼疏闊、神色肅穆,無論衣着身形,都無疑是個女子。
“母親從前是常勝将軍,幼時我曾見過她披甲的畫像,還以為我娘親便是白虎神。”雲曦仰瞻那金像,“因此母後事忙,我便常來神廟玩耍,權當母親陪在我身邊。”
神台前香霧缭繞,徐升的輕煙半遮金像面目,李明念立于門邊,隻能偶爾從香煙間瞧清那對半垂的眼睫。
“……我阿娘不會武,”她啟口,“不過我師父很強。”
“你師父也是女子?”
“是。”
雲曦拿出餘下的香燭。
“能教出你這樣的弟子,也不知是什麼樣的人。”
李明念垂下眼簾,腦海裡掠過一雙藏在面具眼孔間的眼睛。
“我亦不知。”她道,“她一輩子都戴着面具,便是站在跟前,也瞧不見真面目。”
“是影衛?”
“嗯。”李明念轉看殿頂壁畫,“她是我阿爹的影衛。”
雲曦走向側旁,借香爐裡晃動的火焰點燃香燭。“人心隔肚皮,許多人生來便戴着面具。”她道,“世上糊塗蛋不少,好些連自己的面目也難以瞧清,何況旁人。”
大坪裡人聲漸沸時,兩人已從後門轉出神殿,走上回向廟門的檐廊。
“你們東南四處是水,為何卻供奉白虎神?”李明念環抱雙臂,“老虎不是山林裡才有麼?”
“山川地勢也會大變。”雲曦回答,“數千年前,東南本是與西南一般的山地,隻因地勢不高,經太淵河與内海湧泉侵蝕,才漸漸成了如今的模樣。所以祖先拜的原便是山中白虎,曆經太淵河第一次大洪災之後,又有白虎神下山治水的傳說,這才使得族人世代供奉。”
方才看過的筆畫轉過眼前,李明念琢磨起來。“南熒神靈是龜蛇,從前我以為是西面沿海傳來的,恰也與滕氏一族的群蛇沾邊。”她道,“聽你這樣說……難道更早以前,西南是湖海?”
“倒也有這類猜測,隻是現今還難以考證。”雲曦果然道,“西南地勢高,即便曾經水淹,也定是萬年以前的事。”
感察側牆外人息浮動,李明念轉開眼,望去前方壁間一處四方小門。
“哪怕海水倒灌,也淹不過西南那樣高的山。”她漫不經心道。
“是了。”雲曦接言,“除非它從前并不是高山。”
叽叽呱呱的人語溢出小門,她兩個經過跟前,不約而同斂步。
門内是一徑石子窄路,穿過一方雜草叢生的小院,連上兩張敞開的破舊門扇。懸在門楣的木匾字迹不清,院中卻透出花燈絢麗的彩影,廊下有廚娘模樣的女子支起長桌,從大木桶裡舀出熱氣騰騰的粥水,盛入一隻隻木碗,挨個兒遞與桌前排作歪扭長隊的孩童。
“哪來那麼多小兒?”李明念問。
“多是同父母走散的孩子,也有棄兒。”身旁的答話聲口吻平靜,“那扇門原通着一間書院,後來荒廢幾年,人迹罕至,卻挨着熱鬧的神廟,便常有孩童被丢棄此處,指望祭司收留。前些年有人買下那院子,又雇長工打理,請來教書夫子,專以教養棄兒。久而久之,大家也都知道這裡,在神廟走散的孩子便會找過來,讨些熱粥或涼茶,等着親屬來尋。”
李明念聽罷懷疑:“有這麼個好去處,難道不會引來更多棄兒?”
雲曦淺笑搖首。
“那買主也不傻,”她道,“雇了長工,自然要将院子看緊,附近的棄兒反倒較從前少些。”
李明念不答腔,隻側過眼睛,注視她帶笑的臉。
“你心情不好。”她冷不丁道。
雲曦詫怪地瞧向她。
“何以見得?”
“說不上來,就是感覺。”李明念望回那院子,“昨日去過太和殿,你瞧着便不快。今天遇見那個什麼蘇少傅,臉色更不好。”
她停頓一下,從眼角瞥過去。
“可是不願同他成親?”
雲曦失笑,也不問她如何得知指婚一事,偏轉身子,倚門思量。
“說來話長。”她道,“這些王公貴族彎彎繞繞的腌臜事,怕是你也不愛聽。”
李明念便别開眼:“是沒興趣。”
雲曦略揚唇角。
“那怎的又忽而問起來?”
“想起一個熟人。”遠處閃爍的燈火映入李明念眼裡,“她十六歲便嫁了人,也是父母之命,自己卻不情願,哭鬧了好些天。到成親那日,我說要帶她逃,她卻不答應。”
“是怕帶累你嗎?”
李明念搖頭。
“大約還是顧念父母恩情罷。”她說,“她跟我不一樣。”
“那也算是個孝子。”雲曦道。
“孝不孝的,她不在乎。”李明念卻不以為然,“隻是她爹娘從前疼她一場,真要不管不顧走了,她也于心不安而已。”
雲曦淡笑。
“聽起來也是個真性情的姑娘。”她問,“後來她過得如何?”
身旁高挑的身影沉默少頃。
“不算好。”
“所以,你也想勸我逃婚?”雲曦猜測。
李明念轉個身,重又沿着檐廊邁步。“那是你的事,你自個兒做主,與我無幹。”她輕飄飄道,“何況你同她也不是一樣的人。”
眼看她背影抹過拐角,雲曦仍斜倚門邊,目光移向書院裡絢爛的燈火。
“我的命确是更好。”她自語,“這婚事要成要毀,皆有千百個由頭。隻看我如何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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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燈如星,雲河間月影西移。
雲曦與護衛一道回府,已近醜牌時分。管事早早候在府門階前,見得人回,便連忙趱上前,附耳嘀咕幾句,再挑起燈來,領她輕步趕往東院。
園中花燈沿廊而設,□□間還留有炮竹燃放的氣味,四下卻靜悄悄的,來往長工也各個屏息不語,福過身即匆匆離去。雲曦随管事一路緊步而行,拐出花園,望進東側叢叢竹竿裡,隐約見幾道熟悉的人影守立月洞門邊。
東院書房亮着燈。雲曦停步廊下,扶一扶頭上的銀飾和發冠,回頭向葛若西使個眼色,指一指自己的腦袋。對方迎光細看,用力點頭。雲曦松口氣,接過侍女無聲遞來的茶盤,輕輕推門入内,又合緊房門,方才轉向東側書案。
“母後。”她手端茶盤行禮。
書房布置與太和殿東室相近,大案臨窗擺置,三面環繞入頂的書架,一盞油燈便足以照亮四圍。王後雲千容端坐案前,從書冊裡擡起頭,額前金星伴月的銀飾嵌着綠松石,在燭光裡微微一閃。她未着披襖,一身窄袖衫和襜裙色彩黯淡,隻風毛格外雪亮,襯出頸上一張方圓白皙的臉盤。
“回來了。”她拿開書冊,“與那李明念一道去看了燈?”
“是。”雲曦回答,低眉送茶上前,“阿念初來東汶,孩兒領她上街看看,不知母後今夜要來,這才回得晚些。”
“無妨,馬上便要出征,你也是該松快松快。”雲千容将茶盞擱置手邊,臉上卻無絲毫笑意,“坐罷。相處兩日,你以為她品性如何?”
雲曦退至窗畔太師椅旁,慢悠悠坐下身,隻憶起軍馬場那條橫紋斜鱗蛇——屍首雖落在圉官手裡,七寸處卻早讓那一箭射得稀爛,難辨真正死因。“有些俠氣,瞧着言行莽直,卻也粗中有細。”她口中便道,“依孩兒看,那莽直也大半是裝出來的。”
“玄盾閣出身,想必也不會當真莽撞。”雲千容并不驚訝,“聽聞昨日在校場,那孩子一箭射毀了山頂的箭靶?”
“不錯,使的還是射日弓。”雲曦道,“阿念生得高挑,那弓在她手裡倒正合适。若非她慣使的是刀,孩兒還真想将射日弓轉贈與她。”
“既是好苗子,自該想法子留在身邊。”雲千容忖量一會兒,“她的刀如何?”
雲曦會意,卻低下眼去。“是表姊的出師之作,上等兵器,想來她已很是滿意。”她答,“依孩兒看,阿念有些囊中羞澀,也不拒财帛。但要想留她在身邊效力,恐怕不是砸銀子便能成。”
雲千容颔首,起身朝向背後書架,指尖抹過一排排摞放齊整的書冊,間或抽出幾卷,一一疊放手中。“這些事你一向處置妥當,自己拿主意便是。”她挨個兒細瞧那些書名,“聽你父王說,你已同意那門親事。”
“是。”雲曦話音略頓,“父王的意思是,師傅不便入贅王室,我也不必住進蘇家。”
書架前的背影輕聲冷哼。“小事殷勤,又是送書又是備茶點,真遇上這等大事,倒半點不吃虧。”随手放回一冊書卷,雲千容的聲調不露情緒,“罷了,橫豎這樁婚事你我早有預料,先應着便是。”
她回轉身子,将手裡那打書輕置案頭,曲指一叩。
“這幾卷近來甚少翻閱,筆記也不詳盡。得空再看看,下回我要考校。”她道,“溫故而知新,不可懈怠。”
雲曦忙也站起來,伛身俯首道:“孩兒記住了。”
前方一聲刮擦,是雲千容僵挪腳尖,略彎下腰,一手撐上書案,一手抓按膝蓋。
“這膝蓋也是不能久坐了。”她低歎。
覺察她動作,雲曦快步近前,攙扶母親靠上一旁書架,又回身端來案頭的茶盞。
“母後吃盞薏米茶罷。”她低聲道,“東南寒濕,這痹症冬日裡最難熬,還得留心保暖才是。”
雲千容接過來,揭開盞蓋輕吹,慢慢飲下。雲曦侍立在側,目光掃向她膝頭。
“大哥送的護膝,母後不曾戴上麼?”
隔着盞口冒出的熱氣,她隻看見母親合眼搖頭。
“那東西厚重,戴上出行難免不便,我隻留在卧房裡用。”
飲過半盞熱茶,雲千容将茶盞遞還女兒。
“白日裡還見過蘇朔?”她問。
雲曦轉身放下茶盞,有片刻不語。
“師傅候在太和門,大約是有意等我經過。”她回答。
“是說賜婚之事?”
“是。”雲曦回過面來,“他說這樁婚事非他本意。”
“你是如何答的?”
“孩兒告訴他,父王賜婚不過是為調和金蘇兩家矛盾,可惜一樁婚事也是力不能支。”
雲千容擡目,隻瞧見女兒背光的臉,還有一雙低垂的眼睫。
“他是聰明人,這些道理自也明白。”雲千容道,“你本可随意搪塞,又何必說得這樣清楚。”
“蘇朔與旁的蘇家人不同。”青年語氣如常,“孩兒敬他為人溫厚公允,不願揣着明白裝糊塗。”
正眼細觀她神色,雲千容半晌才收回目光。“也罷。”她倚住書架直起身,“縱使是夫婦,貌合神離也必不能長久,平添折磨而已。隻要無礙大計,你有自己的主意也無妨。”
雲曦愈發順下眼睛,半扶母親臂彎。
“母後今夜過來,父王可知道?”她問。
雲千容将手一擺,示意無須攙扶。“是他讓我來的。”她穩步走向書案後方的交椅,“為你挑的影衛已經立契,我今夜過來,也是領他們熟悉你的府邸。此刻起,他們便會一直跟着你,護你周全。”
“影衛?”雲曦驚訝,“父王不是說……立契最早也要等到明日麼?”
“東南四處都是貞國皇城司的眼線,哪能真讓你們自個兒挑影衛。”雲千容扶上椅背,“人選是一早議定的,除去你父王和李閣主,絕無旁人知曉。”
想見昨日父親提及此事的神情,雲曦抿出個笑來。
“父王這是做戲做全套,連我們兄弟妹幾個都瞞着。”她道,“怪道阿念也好像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