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念确不知情。”雲千容緩緩落座,“李閣主今夜已獨自啟程,趕回西南。驿館遣人送來了李明念的行禮,與我前後腳到你府上。”
雲曦一愣。
“他是何時離城的?”
“城門落鎖前。”
她聽畢正身,拱手襟前。
“母後見諒,孩兒還有一些要緊事,得馬上離府去辦。”
雲千容捧起茶盞,略略點頭。
“去罷,我自回。”
案前青年俯身施個大禮,退步離開。
房門吱呀一張,一陣烈風恰湧過檐廊,彩燈投下的柱影忽明忽滅。雲曦關上身後門闆,大步走下台階。院門外的管事應聲探出腦袋,急忙小跑近前,臂彎裡還搭着一領披風,手中燈籠搖搖晃晃。
“若西——”雲曦呼喚。
候在偏房廊下的葛若西跳起身,領着兩名随從奔入院中,筆直地立作一排。
“二王女。”三人抱拳候命。
“去驿館尋阿念,”雲曦道,“若她不在,便問清何時走的,速報與我。”
“明白!”葛若西領命,立時抽身而去。
鬓間濕黏的碎發迎風散開,雲曦接過披風,闊步經過兩名随從跟前。
“帶上阿念的行李,去軍馬場。”
“是!”兩人齊應。
朔風撕扯夜幕,高空漸薄的陰雲裡滲出一縫蟾光,映得驿館積雪的房頂銀亮晃眼。
李明念落足屋脊當中,目光投向回字樓天井,蝦蜷的身軀一頓。頂層西角的客房不現燈光,底下幾間門人的窗子竟也了無人息,獨她房内一道腳步悠哉遊走,變調的小曲兒輕震瓦檐,伴着履響和桌腳的刮擦聲,時高時低。她翻入廊中,輕悄悄摸到李顯裕窗前,望窗紙間戳一眼破洞,觑看進去。
内裡黑黢黢的,床榻上沒有人影,書案邊也不見鳥籠。
怪了,這時辰都不在屋裡?李明念心中生疑,聽得間壁房門嘎吱張開,便轉個身,面向那口哼小曲的驿丞。
“去我房裡作甚?”
“嗬!”對方一駭,猛地倒跌幾步,舉高燈盞一看,認出她的臉來。
“唉喲,這不是李姑娘麼?”他訝異,“客房盡退了,我正收拾着呢。你沒去二王女府上安置?”
客房盡退了?李明念蹙額,記起父親那句“不必回來”,登時猛省過神。
“我阿爹呢?”她問。
“趕在城門落鎖前走了,你不知道呀?”驿丞奇怪,“欸,李姑娘——”
呼喚聲轉瞬被甩在身後,李明念朝圍欄上一蹬,縱過房頂,急追向西。
驿館座落于城渠東岸,越過幾條花燈浮動的長街,粼粼河面便撞入視野。李明念足點堤旁燈架,踏着泊在水上的船篷橫躍過河,奔過一段段瓦檐,從喧鬧的西市斜穿向城門。嘈嘈人聲飛遠,掠過腳下的燈輝愈漸稀疏,她望見那漆黑門扇深紮入河,上方城垛火把熒煌,披甲拄槍的守衛滿圍一圈。
腳尖一轉,李明念拐向東面甕城邊那截冷清的城牆,在最後一截屋脊間狠力一蹬,高高飛縱起身,踩壁面疾走兩丈,一氣攀上牆頂步道。
濕冷的夜風嘶聲嗚咽,雜着河腥味撲向臉膛。她跳上城垛,眺得城外長河昏黑一片,偶爾在月光下現出幾片波粼,困在兩山之間灰白的輪廓裡,淌向黛色深處的山谷。李明念迎風辨看,從湧動的黑浪裡尋見一處微末亮點。
是舟船的燈火,距此約莫三十裡。憑她的腳程,倘若全力去追,天明前也能趕上。
腿上發勁,李明念想要跳下城牆,卻又止住身形。
長河間那一星亮光閃閃爍爍,既真切,又似幻覺。她感到鬓發拍打耳際,微傾的身軀滞在垛口,仿佛被烈風阻住去路,再不能往前。
李明念擡起腳,退回步道,轉身看向背後的東汶王城。
入城的渡口寂寂無人,城牆腳下的民宅大多也熄了燭火,隻從臨街的房檐挑出竹竿,任憑魚燈挂在頂端搖擺。若極目遠眺,愈近城渠,燈火和人煙便愈盛。安平橋彩燈璀璨,橋上行人隐身其間,橋下駕娘一撐長篙,搗碎大片光輝。再遠些,一角青鳍從菜市口四周的屋棱裡探出來,是無數花燈堆作的巨大鳌山。她才從那頭過來,早先也曾閑蕩河畔,所見之景卻總也不同。
良久,李明念跳上最近的垛口,向着滿城燈輝盤坐下來。
二十一年間,她多憑直覺而非思考過活,縱然那直覺背後還有萬千思緒,也定是數不清的閃念,不及分辨即已掠過腦海。因此哪怕深知雙親都有秘密,兄長和長老們各懷鬼胎,李明念也不甚過心,更從未想過一探究竟。甚至關乎己身的要事,她也慣于化繁就簡,隻認兩條大路:不是習武,便是自盡;不是當影衛,便是做死奴;不是斷發拒婚,便是玉石俱焚。
近些年她才隐約瞧清,非此即彼的大道間或者還藏有許多小道,那些不曾留心的人事亦能左右她命運,又或是為她左右。她退一步,擇了一條前途未蔔的道,卻仿佛一頭紮進結滿蛛絲的洞窟,不知出路在何方,胡亂左拉右扯,也隻拽出越來越多的長絲,纏住手腳,網住身軀。
眼下立身這峭拔城牆間,便好似已走出那洞窟,絲絲縷縷的蛛網卻還繞挂在身,似斷非斷牽扯着她,要她回過頭,往那洞裡看。
看什麼?李明念也毫無頭緒。
風浪翻湧,有輕微的銅舌聲浮現。她望過身側凸起的牆面,目尋神廟塔樓。那是為白虎神搭建的高塔。在纭規鎮,玄武神隻有街口一座三寸高的神龛。
笃笃蹄響踱近城牆,雜在身周浮躁的寒風裡,竟也清晰可聞。李明念沒有低頭,隻覺那馬兒走得悠閑,嘚嘚哒哒沿街坊間的小路靠近,又慢悠悠停在牆下。是兩匹馬,一前一後,挨得極近。
一陣鐵靴聲從牆腳奔上前,大約是守牆軍士,卻不曾發出兇巴巴的喝令,停頓一下,又掉頭回去。
下方傳來一聲呼喚:“阿念!”
李明念從垛口伸出腦袋。牆下果然停着一白一黑兩匹駿馬,雲曦騎坐白馬背上,一手拽住那黑馬的缰繩,另一隻手正搭作涼棚,仰臉望過來。眼見李明念垂首,她這才撤下眉前涼棚,重又繞緊缰繩,将黑馬牽近。
“特意走慢些,沒想竟還能趕上。”她笑道,“看來這寶馬是注定要送與你的。”
李明念認出來,那黑馬便是她的二十金。
“你怎知我在這裡?”她問。
牆下人笑答:“一回府便聽聞閣主離城,我料想你還不知消息,派人去驿館,便聽說你已追出去。這時辰早關了城門,此處守衛最為松懈,你若想翻牆出城,必得經過。”她随馬頸的擺動微轉身軀,側歪過腦袋,杏葉耳飾的銀鍊一閃,“如何,是要去追你爹,還是留下來?”
城外腥冷的河風仍舊呼嘯耳旁。李明念沉思片晌,腿一伸,跳下城牆。
眼看她穩穩落地,雲曦笑着拎高黑馬的缰繩。
“看來這一趟不算白跑。”她道,“行禮也帶來了,去我府上安置罷。”
黑馬似有感應,輕快地擡一擡前蹄,打拴馬背上的包袱也随之一抖。
李明念接過那二十金,翻上馬背。
“汶王給了你五個影衛。”她默數周圍隐匿的人息。
雲曦掉轉馬頭,與她并辔徐行,一道回向來時路。“我也是今夜才知,影衛是一早定下的。”她答得輕松,“什麼相看擇選,都不過是借我們兄弟妹幾個的力,演給外人看。”
這個爹也慣會磋磨孩兒。李明念腹诽,目向前方民宅間清寂的小巷。
“早知他要走,隻是沒想到會一聲不吭。”她道,“銀錢也一文不留。”
“你缺銀子麼?”雲曦笑問。
“很缺。”李明念不假思索。既要留下,那一袋金瓜子能用到幾時?
“瞧你也無甚首飾,隻腕子上一條菩提手串。”身旁人瞟向她左腕,“那是家裡人贈的?”
“是我阿弟。”
“哦?”雲曦微訝,“自來隻聽聞你那位兄長的名号,卻不知你還有阿弟。”
“原有個胞弟,遲我一刻出生,才一落地便夭折了。”李明念道,“送這手串的是義弟。我兩個常年玩在一處,與親姐弟一樣。”
“難怪。”雲曦恍悟,“菩提果寓意吉祥平安,在東南多是家人贈與孩童的周歲禮。你這串品相不錯,隻是樣式麼……很獨特。”
李明念活動一下左腕,聽那手串間的骷髅頭輕微相撞。“他自個兒雕的。”她說,“我不識甚麼品相,看上的便是這樣式。”
雲曦淺笑。“看來你這義弟不僅敬愛你,還很知道你的喜好。”她感歎,“我是不如他的,便随你挑一樣我今日戴的首飾罷,算作我遲到的見面禮。”
還有見面禮?李明念将信将疑地瞧住身旁。
“随我挑?”
“随你挑。”
李明念眼珠一轉,看向雲曦頭上的對孔雀銜花冠子。她身上多戴銀飾,隻這冠子是金的,且最大最閃,應當也最值錢。
雲曦笑起來。
“這個不行,這是禮冠,給了你可是要受罰的。”她笑眯眯脫下一隻镯子,“這個罷,這個也值錢,跟我手上的又是一對,也好證明來曆。”
李明念接在手細看,是一隻三指粗的累絲水族镯,分量不輕,做工也精巧,卻是銀的。
“為何要證明來曆?”她皺眉。
雲曦眼底藏笑。“你聽我的,現下先收着。”她道,“過兩年待我名聲大噪,你卻莫拿去當了,隻在東南尋個商行賣,便說是我戴過的,另一隻還在我手上,定能比如今出手翻個三倍。”
緊皺的眉頭這才松開,李明念道:“那你再賣力些,讓它多翻幾倍。”
雲曦朗笑。
“你倒家懷!”她很是滿意,“這禮也不白送,我可是要回贈的。”
“自然得有來有往。”李明念将那镯子納入衣襟,“你要什麼?”
“你知道,随我打兩年仗。”雲曦坦然回答,“打勝了,還有你的賞銀。”
城渠漸近,喧嚷的人聲如浪湧來。李明念移目前眺,望定熙來攘往的安平橋。
“我倒是樂意。”她道,“可這公奴身份,随你打仗怕是也幫不上什麼。”
白馬背上的青年稍稍斂容,也朝那拱橋望去。“早先在神廟,你問我這裡可否随意打殺家奴。”她啟聲,“那時我雖答了你,卻還有一句話不曾說出口。”
“什麼話?”李明念問。
目視光影深處攢動的人影,雲曦不緊不慢道:“我自來相信,人心貪婪偏私,因而這世上本無公平。想要,便隻能自己争,而不是靠旁人給予甚或施舍。”
她偏過臉來,透亮的狐狸眼望進李明念眼中。
“東汶這一仗,是為東汶争。你随我去,便是為自己争。”雲曦道,“阿念,你可敢一争?”
馬身輕颠,腰間橫刀輕輕拍擊腿側。李明念回她一笑。
“禮已收,哪有不争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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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初十,太淵河南岸褪去最後一身雪衣。
麟德殿宴樂徐散,西園光秃的枝桠間才透出昏蒙天光。明月殿四面壁檐垂水,南牆頂端露一頂青黃竹棚,棚頂攀繞的藤蔓已卸解下地,隻處處留有深淺不一的纏痕,濕漉漉的水光裡斑駁難辨。瓊妃雲瓊巧蹲身棚下,從遍地藤蔓裡仔細挑揀出新枝,一根根剪去尾部多餘的長梢。
服侍在側的宮人撐着傘,眼見她鞋襪半濕,不由擠緊眉頭,蹲下來替她将裙擺掖入腰裡。
“這葡萄藤枝蔓糾纏,修剪起來極是繁瑣,娘娘才飲過酒,何必這個時候打理。”
雲瓊巧隻自修剪枝梢。“司天台早有預測,這最後一場雪是化了,往後卻要幹燥數月,還得盡早埋土澆水。”她口裡道,“我隻修剪,一會兒挖溝,還須勞煩你們出力。”
“娘娘客氣了,這都是我們分内之事。”宮人忙說。
有腳步踩過院中積水,急急忙忙趕近前。
“娘娘,宮宴已畢,三王子和五王女來給娘娘請安。”一道略帶稚氣的女聲緊張道。
雲瓊巧終于放下藤蔓,将剪刀擱入腳邊木桶,聽身旁撐傘的宮人出聲責備:“怎麼冒冒失失的,水都要濺到娘娘身上了。”
“無妨。”雲瓊巧慢慢起身,回看那尚未成年的宮人,“領他們進來罷。”
小宮人領命沿竹叢折返,細碎匆忙的腳步驚落一片水珠。
雲星棟攜五王女雲昭入院時,雲瓊巧還立在竹棚底下,恰垂下打理齊整的裙擺。
“孩兒給母妃請安。”一長一幼行禮。
“起來罷。”雲瓊巧道,“我不勝酒力,方才便先行離席。你兩個可曾多飲?”
雲星棟直起身,一襲绛紫錦袍金線閃爍,烏黑發髻束在嵌紅玉的金冠裡,雖站得筆直,眉梢眼尾卻染着笑意。“孩兒飲得不多,小五也隻陪父王吃了兩盞,母後不必憂心。”他答道。
“當真?”雲瓊巧看向五王女。
雲昭略擡起頭,見她撫在裙角的雙手凍得通紅,又半垂下眼睫,也支出個笑來。
“三哥哪裡會诓母妃。”她說,“飲酒誤事,母妃多次叮囑過,孩兒們都記得的。”
雲瓊巧這才松緩了臉色。“小昭心細,還着人送了醒酒湯過來。有你在,我也不怕你三哥狂飲爛醉,失了分寸。”她走出竹棚底下的泥地,“我給你兩個備了些點心小菜,一會兒記得拿回去。午時吃過正宴,夜裡便清淡些,才不會積食傷身。”
說畢,她吩咐撐傘的宮人:“荊芥,你去取過來。”
“還是孩兒去罷。”雲昭卻道,又向那宮人颔首:“荊芥姐姐,勞你給母妃取個手爐來,莫凍傷了手。”
荊芥聞言收起傘,目詢身旁女子。
“也好。”雲瓊巧笑看雲昭,“小廚房還在研制藥膳,你揀幾樣喜歡的,也帶回去嘗嘗。”
雲昭福個身:“是,多謝母妃。”
待二人離去,雲星棟才閑步上前,扶住母親冰涼的肘彎。
“小五倒是一貫會獻殷勤。”
“她這是體貼懂事。”雲瓊巧拾起那隻小小的木桶,“你是當哥哥的,不學學妹妹的好處,反倒成日裡挑剔生事。這般胸襟,将來如何能服人?”
青年顯是正當稱心,聽得責備,也隻付之一笑:“母妃教訓得是,孩兒不敢了。”他瞥見桶内沾滿濕泥的剪刀和小鏟,“又是在修剪枝蔓麼?要留哪幾支,您說,孩兒來剪。”說着便伸過手,要去拎那隻木桶。
雲瓊巧躲開他的手道:“你連母枝都不會分辨,還是莫添亂了。”她轉而将木桶遞與侍立一旁的小宮人,“先回偏殿歇會兒罷,你替我換雙鞋襪。”
“是。”對方誠惶誠恐應下,接過那木桶在手,卻又險些滑脫出去。
雲星棟乜過一眼,扶着母親走上檐廊。“掖庭局也是會看人下菜碟了,竟将這樣毛手毛腳的小丫頭分到母妃宮裡。”他道,“也不知是得了誰的授意。”
“你不曾去旁的宮裡請安,怎知别處便沒有這樣的小宮人?何況凡事都生而到熟,她年輕,多學學也就好了。”雲瓊巧不甚在意,“與其操心這個,不如一會兒替我挖個溝,給那葡萄藤仔細埋上,也好醒醒你的酒。”
“是,孩兒定給它好好埋上,澆透了水再走。”雲星棟笑着答應,低眼瞧見她沾滿泥點的鞋襪,“那葡萄藤年年結果,早已不是幼樹,母妃又何必勞心勞力,每年都親自打理。如今還在冬日,您莫隻顧給那葡萄藤保暖,踩在泥地裡弄濕鞋襪,反倒自己着了涼。”
“我身子骨沒那麼弱。”雲瓊巧淡道,“便是我日日叮囑對手足要恭敬友善,你也權當耳旁風。這樣要緊的活計,又怎能假手于人。”
雲星棟歇住聲。母子二人跨入正殿,見得客座冷冷清清,雲瓊巧不由停了腳。
“阿朔未曾一道來麼?”
“宮宴一散,表叔便急着出宮,隻及托我向母妃問安。”雲星棟引她向偏殿去,“父王才頒下賜婚的旨意,朝臣都上趕着道賀,表叔最不好這樣的場合,定是要回避的。”
“恐怕是要趕在出征前再去一趟神廟。”雲瓊巧卻笃定道,“阿朔一向挂心那書院裡的孤兒,臨行前定是要去探望叮囑一番的。”
雲星棟扯動嘴角,扶母親在屏風後落座。“表叔是好心,隻怕一旦傳揚出去,倒讓别有用心之人歪曲成培植門客,将來好結黨營私。”他道。
雲瓊巧蹙額瞧他。
“盡是些孤苦伶仃的學生,何來的結黨。”
雲星棟但笑不答,見小宮人跟進來,便移步屏風外,守在羅漢床邊等候。
宮人小心翼翼替雲瓊巧褪下鞋襪。明月殿冬暖夏涼,不止東寝殿,西面偏殿裡也塗有椒牆,花燈節後的冬末縱是不點炭盆,赤足也不覺寒僵。“方才席間阿朔臉色不好,對這樁婚事定是心有郁結。”雲瓊巧任憑宮人端來熱湯淨足,“他自幼寄人籬下,這些年為了蘇家,更受過不少委屈。你今夜還是去看看他,多加寬慰。”
“是,孩兒出宮便去。”屏風外傳來青年漫不經心的話音,“他若不在府上,孩兒便上神廟書院去尋,一定逮到他人不可。”
“讓你去寬慰他,不是去逮人。”雲瓊巧瞪向外間人影,“你如今也二十一了,怎的還如此頑劣。”
雲星棟隔着屏風輕笑。
“孩兒不過是頑笑一句,母妃又何必當真動氣。這下真成孩兒的不是了。”
垂簾外一陣腳步聲靠近,是荊芥端着手爐和銅盆入内,輕輕繞到屏風後方。待三人一道走出屏風,雲瓊巧已裳幹履淨,套着爐衣的手爐捧在懷裡,面上卻現出幾分疲色。
雲星棟迎近前,将人攙至羅漢床邊。她轉個身,扶上他手臂。
“明日便要出征,見到王後,你要記得恭敬些。”
“孩兒待她還不夠恭敬麼?”
“也不照照鏡子,你這張臉上何曾有過恭敬?”雲瓊巧坐下來,“學一學你大哥和二姊,見到人都和和氣氣的,人家才會記你的好。”
雲星棟皮笑肉不笑:“那兄妹倆籠絡人心的一套,我可學不來。”
雲瓊巧搖頭,端起矮桌上的茶盞。“王後畢竟是你嫡母,又有無數軍功在身,于情于理你都該敬着。”她沉聲交代,“眼下外敵在前,最忌内鬥。你在南邊也要聽你二姊統領,切不可越了規矩,明白嗎?”
“孩兒知了。”雲星棟答得痛快,手卻一伸,合上她手中冒出熱氣的盞蓋。
“母妃才受了凍,不宜飲冷茶。”他拿過那茶盞擱置一旁,轉頭看向旁邊的小宮人,“去,取碗姜湯過來。”
對方不敢輕易答應,眼睛尋向荊芥。
“去罷,這裡有我侍候,不必你操心。”荊芥道。
那小宮人這才領命,匆匆退出偏殿,留得荊芥也朝母子二人福身。
“我去殿外守着,娘娘和三王子先說會兒體己話。”
雲瓊巧颔首,目送她輕步離開,方才轉向兒子。
“有什麼話,說罷。”
雲星棟坐到她身畔。“孩兒隻是擔心母妃。父王要禦駕親征,孩兒又得去南邊搏殺,王城裡便隻剩母妃和那對母子了。”他低聲道,“我府裡留了一支精銳,也同幾個朝臣打過招呼。王後母子若尋隙為難,母妃也不必與他們沖撞,隻管遣宮人往外頭送個信,自有人來接母妃去我府裡,旁人想加害也尋不着你。”
“莫說胡話。”雲瓊巧低斥,“王後為人公允,何曾為難過我?何況還有兩位夫人在,出不得什麼事。”
雲星棟冷冷哼笑。
“母妃還是聽孩兒一句,留個心眼。那對母子慣會裝甚麼賢良公允,您可莫着了他們的道。”他伸出手,覆上母親前臂,“若您落到他們手裡,孩兒可當真要任人宰割了。”
雲瓊巧抽出手來。
“若非為了儲位,又如何會有這些紛争。”她道。
默坐一會兒,雲星棟立起身,踱向南面透進黯淡天光的紙窗。
“自古以來,哪有儲位之争不見血的。眼下情勢分明,雲星翰自個兒上不了馬,便擡了二姊一個女人上戰場,為的還不是在朝堂上造勢,四處招攬人心。”他道,“可惜了,父王也不傻,怎會看不穿她母子三個的盤算。如今二姊已被指婚給表叔,将來便是蘇家兒媳——細算下來,究竟是他雲星翰的助力,還是我蘇家助力……誰又說得清楚?”
雲瓊巧臉上全無笑意:“小曦是個有主意的,如今又兵權在握,縱是女子,也未必就會出嫁從夫。”
“她雲千容當年何嘗不是主意大,又兵權在握?最後為保住她金家地位,還不是照樣要不擇手段,嫁與父王為正妻。”雲星棟不以為然,從窗畔桌子裡取出火石火絨,又轉向羅漢床一側那盞無光的燭台,“二姊姓雲,不姓金。這些年為培植自己的勢力,她盡用些無根無基的新人,連司天台一個灑掃的女奴都擡作中官靈台郎,在朝中不知已得罪多少人,反倒給了孩兒機會聯結舊臣。她是個聰明人,待大局一定,自然明白比起她那短命大哥,還是我赢面更大。”
他停步燭台跟前,打出一簇明亮的火焰,點亮蠟燭。
“與其倚仗母親的娘家,不如與夫家聯手,扶我上位。如此一來,我也不至虧待她。”
“金家滿門忠義,世代為汶效力,本也擔得起王後之位。”雲瓊巧望住那燭火道,“兩家都是汶國臂膀,一味内鬥,隻會徒增消耗。你父王安排這樁婚事,便是為兩家修好,可若皆如你一般心思莫測,又何來的修好。”
雲星棟笑轉過身,又點燃另一側燭台,才将火石火絨放回原處。
“這些朝堂之事,母妃便莫操心了。”他說,“母妃隻須顧好自己,等将來孩兒奪得儲位,才好補償母妃從前受的委屈。”
“我不委屈。”雲瓊巧卻道,“雖說不是正妻,你父王也一貫待我極好,王後更是從不為難。反倒是你,脾氣這般張揚,叫我如何能放心。”
雲星棟回到她身旁,大約酒勁上來,笑臉裡多了幾分懶倦。“外人面前,父王一貫隻疼大哥和二姊,我做得再好也不過換一句不痛不癢的稱贊。”他道,“不張揚些,滿朝上下還有誰記得我這麼個人?”
“你父王是有愧于王後,又看星翰和小曦自幼懂事,這才多疼幾分。”雲瓊巧開解道,“可疼歸疼,他也從未虧待過你。小曦和你都是十八歲立府,她有軍功在身,你卻是至今才領了差事,這便是偏疼你了。你該記你父王的好,多體諒他的難處才是。”
“父王若是真疼我,便該早早将征涞的差事交與我,而不是給了二姊。”雲星棟道,“真要如此,今日南線統領便不會是她雲千容的女兒,而是我雲星棟。”
“你是男孩,正因你父王看重你,當初才不敢輕易讓你上戰場。便是眼下這回,他也是親替你擇了五位影衛,才能真正放心。”
雲星棟嗤笑:“大哥和二姊不也各得了五個影衛,難道不是父王親自擇選的?”
見母親還要再說,他搖搖頭,斂了笑意。
“母妃是習慣了委曲求全,自以為忍才是上策。可孩兒不一樣……孩兒不是那等胸無大志又沒骨頭的軟蛋。既然有幾分本事,在那兄妹兩個面前,兒子便是不進則退。而一旦退了,隻能讓人吃得骨頭也不剩。”他再度輕握她手腕,稍稍推晃一下,喉音也輕緩下來,“母親便疼一疼孩兒,莫要求全責備了罷。”
借着燭光注視他那張年輕的臉,雲瓊巧許久不言。“罷了,你有自己的主意,我也攔不住你。”她終于說,“隻是無論如何,幫過你的,你不能虧待。對待有功之臣,也是這個理。”
“母親安心,孩兒自有分寸。”雲星棟重拾笑容,“有些人……隻要不反,孩兒絕不會虧待。”
雲瓊巧挪開目光。“去小廚房看看你五妹罷,領她一道陪我吃盞茶再走。”她放下手爐,“她待我是再孝順沒有了,你也寬和些,莫成日裡擺臉色。”
“是,孩兒知道了。”雲星棟站起身,長揖下腰,又向她保證:“母妃放心,吃過茶,孩兒再給那葡萄藤挖溝,然後便出宮逮表叔。”
雲瓊巧強擠出微笑,看他走出偏殿,便趿上鞋,慢步至殿門前,撩開一角門簾。
冷風争先恐後灌進來,她覺出清爽,索性站定門邊。守在門外的荊芥瞧見了,忙回殿内取出一領氅衣為她披上,又小心打起門簾。
“娘娘還是不放心三王子麼?”
一隻手還扶在門框間,雲瓊巧眼望兒子離開的方向出神。
“孩子大了,有時候竟不像自己生的。”她喃喃。
“娘娘這是哪裡的話,您懷胎九月生下三王子,又将他自幼撫養長大,怎會不像親生的。”
聽出侍女的不解,雲瓊巧回轉視線。“許是我想岔了,孩兒長成什麼模樣,原非父母能夠左右。”她拉緊氅衣領口,“也怪我,總要心軟,才鑄成如今的過錯。”
荊芥勸道:“三王子也是一片孝心,不願娘娘受委屈的。”
雲瓊巧卻搖頭:“他哪裡是為我。”她不再多言,轉向背後窒悶的宮室,囑咐道:“去備些葛花茶罷。星棟和小昭都吃了酒,飲些葛花茶會好受些。”
“是。”荊芥唱喏。
檐上翻出一聲悶雷,兩人齊回過頭,望出門簾側縫,瞧見雲層間渾濁的日光。
翌日午時,高懸中天的日影渾濁依舊。
王城西面山坳裡,一截殘缺的舊城牆孤立樹杪之間。李明念騎坐二十金背上,視線掃過西側陡峭的山壁,又回向城牆頂上。城樓前一杆血旗當中飄擺,下方設一張丈高的祭台,後方人影叢叢,隻王後雲千容披戎台前,接過一白發老兒遞上的兩面軍旗,先後轉交與身側的雲曦和雲星棟。
兩名青年肅步向前,捧軍旗登上祭台,分立東西兩端。台上兩頭乳豬一動不動捆縛盤中,姊弟二人鋪平軍旗,各拾一枚青銅匕首,深深紮入祭品胸腔,一舉剖開。
血腥味溢入風裡,飄向牆下。李明念讓那氣味熏得鼻癢,揉一揉鼻尖,索性避轉腦袋,回望背後黑壓壓的軍陣。東線兩軍四萬五千人,獨一支輕騎團為五千女兵,被清一色的男兵擠在東側一角,各個神色肅穆,半仰起頭凝望牆端。俞蟬騎着她那匹小馬靜候陣前,與兩位軍副并辔一排,生生矮了大半。接連幾日磨合,那小馬已将她馴得穩當,哪怕瞧見李明念回頭,她也隻轉一圈眼珠,縛緊頭盔的腦袋紋絲不動。
李明念将眼前軍陣打量一圈。轉過崖壁盡頭的山彎,便是渡口。兩個時辰前,汶王親率的北線軍已登船離岸,隻餘下這南線三軍等候第二輪吉時,由王後主持祭旗發兵。六萬餘名精兵列作一個個齊整的方陣,小半天下來竟無一人搖頭晃腦,近處一張張人臉汗珠密布,卻自始至終鴉雀無聲。
頭頂上方嘎吱一響,是城樓兩側的旗杆輕微搖擺。李明念重又仰頭,看那兩面染血的軍旗徐徐上升,襯着渾黃日光,格外刺目。
祭禮已畢,雲曦領着雲星棟步下城牆。
戰馬一早便候在牆腳,姊弟倆跨上馬背,手提長槍向軍陣而去。坐騎輕輕颠動,雲星棟擦去襟前血迹,目光投向前方密密麻麻的軍陣,一眼便望見那墨灰衣裳的女子,未着盔甲、腰挎橫刀,騎一匹黑體雪鬃的駿馬候于陣前,仿佛全然不察背後幾名将領難看的臉色。
“李閣主當真是有手段,這節骨眼上竟能将女兒塞進軍中,還得二姊親自照應。”雲星棟擺出笑臉,低聲對身旁人道,“隻是她無官無職,這樣的身份站在陣前,怕是要惹得許多人眼熱不快了。”
“三弟怕是酒還未醒罷。”雲曦目不斜視,“阿念如今是我的随從,自然要護衛在側。且既是無官無職,又如何會引得旁人眼熱?”
“弟弟是好意提醒,二姊不領情也罷。”雲星棟卻有恃無恐,目掠更遠處那紮在兩名軍副中間的小矮人,“但二姊好歹是王室血脈,身邊跟的盡是些古怪玩意,也實在不像話。先是司天台那隻其貌不揚的小寒蟬,現下将個女門人也納入帳裡,卻又不收作影衛。知道的隻當金家和玄盾閣交好,不知道的……怕是要以為二姊有什麼特别的癖好了。”
笃笃馬蹄聲踏碎他話音,憑借内修的耳力,卻字字句句皆能聽清。雲曦神色不變,隻看軍陣愈來愈近,幾位将領不約而同投來視線。“阿念是我朋友,阿蟬更是我帳下得力幹将,随軍勘察地形、預測天象,皆曾為東汶立下大功。”她道,“三弟若再出言侮辱她二人,便休怪我不顧手足情分了。”
雲星棟毫不在意,同樣目視前方,看也不看那李明念望來的眼睛。“也是稀奇,為着兩個賤奴,二姊還要同弟弟翻臉麼?”他嘴上道,“莫不是當真讓弟弟猜中了,二姊惱羞成怒,唯恐壞了名聲,日後不好與夫家交代?”
銀光忽閃,他隻覺一縷疾風橫掃臉膛,仰身速避,卻聽頭頂铮一聲撞響,盔尖紅纓飛甩出去,被雲曦穩抓在手。
戰馬驚飛前蹄,雲星棟力直腰身,拽缰繩穩住馬身,眯眼看向身側。
重新橫轉槍杆,雲曦面無表情回視他一眼,驅馬前行數步,停在軍陣跟前。
“三王子陣前辱軍,依軍法論,是為擾亂軍心,原當枭首示衆。”她高聲宣布,又回看雲星棟,“你是王子,又是将領,便斬紅纓以代首,算是罰過了。”
李明念還等在原地,看雲曦将那紅纓擲于地間,複又朝向衆軍,洪亮的聲音響徹山谷。
“諸位将士,我汶國自成貞十六年起廣募精兵,無論是何出身,隻要為國效忠,皆是我東汶倚仗,誰人也不可輕辱!”她铿锵有力道,“如今大戰在即,望你們時刻謹記:我軍賞罰分明,有過者,王族也當論罪;有功者,賤庶亦可封侯。你們效力東汶,從此便抛卻過去的身份——榮辱貴賤,不在出身,盡在自身!”
雲曦舉起長槍。
“可聽明白了!”
唰啦。一衆軍士抽出腰刀,随拄地的槍響高舉過頂。
“謹遵二王女号令!誓死效忠東汶!”
震天的應和回蕩山谷,李明念舒展眉心,也拔刀舉向頭頂,瞟向那面色陰沉的雲星棟。
雲曦回馬面向三弟。
“北線軍尚未走遠,三弟若不服,大可追去報與父王,看戰時究竟是以軍法為重,還是以你為重。”
雲星棟半會不語,忽而緩和了臉色,平靜道:
“不必。”
他翻下馬,脫下斷去紅纓的鐵盔,在二姊馬前跪地俯首。
“三王子雲星棟言辭有失,願服罪領罰。”他道。
“既已知罪,便該将功折罪。”馬背上的女子聲色威嚴,“盼三弟謹言慎行,早日報捷。”
雲星棟低下頭:
“不破敵陣,誓不還朝。”
說畢,他站起身,手舉頭盔肅視三軍。
“方才二王女所言,都給我記清楚了!”雲星棟揚聲,“我汶軍紀律嚴明,縱是王子觸犯軍規,也無情面可論。從今往後,我作為上峰定會嚴于律己,諸位也須時刻警醒,絕不可越雷池半步!”
底下嘹亮的回應不輸方才:
“是!謹記三王子訓誡!”
還懂以退為進。李明念耷下嘴角,望去城牆頂端:雲千容挺立垛口後方,雙手撐在牆檐,不露情緒地俯瞰軍陣。一場可大可小的争端,她半點不曾插手。
号角高鳴,戰旗指天而擺。
軍隊依序轉向,踏着滿地飛塵,浩浩蕩蕩前往渡口。李明念随雲曦走在陣前,聽後方鐵靴齊踏,馬蹄和車輪聲雜在撼地的軍步裡,竟也轟隆難辨。“你還能忍住不揍他。”李明念借着這聲響開口,“若換作我阿弟,我定将他揍得哭爹喊娘,滿地找牙。”
雲曦聞言一笑。
“你義弟也頑皮麼?”
“他很是乖巧,待人也一貫友善,絕不會說出那種話來。”
“我想也是。”雲曦臉上笑意不減,“但我與三弟同父異母,一言一行皆涉金蘇兩大家族,更關乎東汶王室安定。當衆相毆,勢必要牽一發而動全身。”
李明念睨她。
“那你還斬了他的紅纓?”
“不與他動手是顧全大局,斬他紅纓是亮明立場。”雲曦道,“有些事可退,有些事卻一步也不能讓。”
李明念低哼。
“王公貴族便是規矩多。”她不快。
“人生在世,不是受制于人,便是受制于天。誰不是既與人鬥,又與天鬥。”雲曦渾不在意,“王公貴族也不過鬥得狠些罷了。”
道理也不錯。李明念暗想,默聽鐵蹄碾過石子,後方聒噪的人聲也飄入耳中。
“俞大人,俞大人?”那是個破鑼般的男音,“方才三王子那番話,你可聽見了?為着二王女的顔面,俞大人也該整饬整饬那張臉才是。”
另一個聲音接言:“抹些粉,再塗些塗脂。”
“莫忘了給自己添兩條眉毛。”先前那人補充。
他兩個放肆低笑,顯是仗着行軍聲掩蓋,全不怕旁人聽見。
“我聽沒聽見倒不重要。”俞蟬冷淡的聲音響起來,“但二王女和三王子都已接連發話,兩位卻還如此嬉皮笑臉,想是不曾将軍紀軍規放在眼裡了。”
“安靜些!”軍副的低叱即刻橫進去,“再饒舌,便都去找二王女領罰!”
那兩個叽呱不休的這才噤了聲。
李明念依舊望着前方彎轉的山道。
“頭一回聽你這位天師還嘴,”她道,“原來她那舌頭也能用。”
雲曦在側旁輕笑。“阿蟬不好惹事,卻也不是個膽小怕事的草包。”她說,“且看着罷,你兩個一定合得來。”
拐過山彎,寬闊的渡口盡顯眼前。李明念正眺看岸邊巨大的戰船,卻見雲曦擡起左臂,指向西面。
“那便是湖石山,東南最高的山脈之一。”她道,“隔着三條河,距王城約有兩千裡。”
順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李明念隻張見天邊一線黛色長波。
“這樣的山,在西南隻稱得上丘。”她評價。
“早聽聞西南萬重險山,可惜無緣得見。”雲曦笑道,“看慣了那樣的崇山峻嶺,東南園林于你而言想是也太小家子氣了。”
李明念回憶那易于藏屍的園林。
“你們園子裡的松柏不過兩人高。若在西南,任你往哪兒走,樹高盡及神廟裡那幢金塔。”
雲曦粲齒。“我幼時曾讀過西南遊記,隻道南熒人敬畏天地,深居山地的部族甚或鑿洞而居,鮮少伐木造房。”她說,“如今聽你說來,大約正因長在那等險峻之地,南熒人才深知天地可畏,故而效法自然罷。”
“畏?”李明念重複這耳生字眼,“山高樹高,跟畏懼有甚麼幹系?”
“嬰孩不過尺半,成人不過八尺。自小長在那群山萬壑間,成日仰望山木拔地倚天,自身卻仿佛無有所長,如何不畏?”雲曦偏臉瞧她,“不過你武功這樣高強,想必是心無畏懼的。”
風響灌耳,河面潮腥的氣味撲面而來。李明念轉望渡口,從重重船帆間尋得一角雲天,想見南山無數幹雲蔽日的古木。
“我也怕。”她道,“雖然長在西南,我熟悉的也隻那一座山,還有那一條山梯而已。”
“既如此,正好随我去别處看看。”身旁人提高缰繩,話聲帶笑,“見過了西南群山,再一覽東南江河。待你親眼瞧過這人界山川,那些敬畏便也隻在園中一隅,成就窗中一景了。”
蒼綠的顔色淡褪眼前,李明念一笑,回轉手腕,繞緊粗韌的缰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