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銘倏地聽到這一句,瞳孔放大,他還想張嘴說什麼,可總感覺喉間好像被東西卡住,什麼也說不出來。
雖然他還沒弄清他話中的真假與否,但是此刻他還是選擇相信他,隻憑孤身一人來到這陌生的地方,又差點沒了一條命,單這一點就已經足夠可憐了。
章缙的目光落在賀蘭銘身後的桌子上,陽光透過桌上的杯盞,顯得它好像薄如蟬翼,他聽到那人聲懷歉意的道了句:“抱歉,不是故意要提起你的傷心事。”
章缙收回了放在杯子的目光,他重新的看向賀蘭銘,臉上的表情因為剛才的交談柔和了幾分,這才露出了孩子該有的神色,“沒事的。”
聽到他這般回答,賀蘭銘隻覺得方才的那句話就像根刺,直直的紮着他的心,所以他沒有立即就走,而是又陪着章缙坐着閑聊了一會兒。
不過更多時候都是他在問,章缙在回答。
他的話很少又很安靜,如果不是交流中他知道了他隻有八歲,賀蘭銘都快生出一種自己是在和同齡人交流的錯覺。
知道章缙剛醒沒多久,需要好好的靜養,所以賀蘭銘隻是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雲裴帶着人一路追到了江都,不過他們來晚了一步,章缙早就被賀蘭泉帶走了。
他正打算帶着其他人先從那艘商船開始調查,卻突然收到了一封從京城而來的信。
是薛寒山的信,但是信上卻清清楚楚的寫着,叫他們不要再尋章缙。
雲裴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中的那封信,甚至還反反複複的看了好幾遍,确認過真的是他們薛氏特有的信紙,心裡才終于相信。
他不知道為什麼薛寒山突然間改變了注意,但也隻能遵循他的命令,帶着人返回了京城。
薛寒山自從那日妥協後,就當真再也沒有插手過章韫的後事。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他還是那個清冷孤傲的薛少師,除了上下早朝外,其餘整日的時光裡,都安安靜靜的待在書房裡。
薛寒山的書房向來是不允許其他人進去的,可明日就章韫下葬的日子了,秋荷站在書房的門口,心中想着。
雖然這幾日薛寒山一直不曾過問,但是秋荷知道他心裡的悲痛并不比她少。
她想薛寒山應該是會去見章韫的最後一面。
秋荷站在書房外,一手提着燈籠,她輕叩了叩門扉,說道:“先生,明日就是小姐下葬的日子了。”
她又停頓了片刻,又小心的問道:“您會去見小姐最後一面嗎?”
四下裡一片寂靜,柔和的銀色光輝安靜的照着院中的竹子,在地上映出它們斑駁交錯的樹影,夜間的風聲呼嘯着卷起樹葉,發出了一陣“嘩啦”的聲響,但除此之外,秋荷再沒有聽到其他的聲音。
面前一直常亮的書房,裡面卻是沒有傳出半點兒動靜。
若不是衆人親眼看着薛寒山進了書房再也沒有出來過,秋荷都要以為他是不在書房了。
“先生,奴婢知道您能聽的見,所以奴婢希望您能去見她最後一面,至少……不留遺憾。”秋荷稍提了提音量。
但是被她喊到的人,仍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秋荷又在門口駐足了一會兒,直到手中燈籠裡的蠟燭都快要燃盡了,她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書房内,薛寒山一直忙着手中的東西,他神情專注,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一筆一畫,他慢慢的描繪出一個了輪廓,又給她添上了眉眼,目光虔誠又溫柔,動作細緻,像是在對待一件非常神聖珍貴的東西。
直到全部都畫完,薛寒山的目光裡透出了幾分癡迷,他唇角微微上揚,欣賞着自己手中的那幅畫。
薛寒山拿着畫,他繞過書桌,将它小心翼翼的懸挂在房間裡。
他往後退了一步,看着滿房間懸挂的畫,臉上的笑意更濃,隻要細看屋子裡的畫,就會發現上面無一例外都隻畫着一個女子,一颦一笑,一舉一動都被畫的栩栩如生。
素有神筆之稱的薛少師,畫出來的人又怎能不傳神。
滿房間的畫,配合着他臉上那抹極緻溫柔的笑,在這濃濃黑夜裡,顯得詭異至極。
薛寒山是清楚的聽到了剛才秋荷的那番話的,他選擇刻意回避,隻将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就是害怕自己會做出更瘋狂的事兒。
但是他不想章韫做個孤魂野鬼,也不想自己真的就失去她,因此就隻能作畫來忍受着内心的煎熬。
如今畫作完了,那些思緒又如潮水一般卷席着他,緻使他感覺整個人都好似是要被淹溺在這水裡。
薛寒山呼出了一口氣,眼眸裡添了幾分憂傷,他走到門口伸手打開,一股冷風順勢地朝他吹過來。
清冷的風又将他的思緒吹散了幾分,薛寒山透過濃濃的夜色,漆黑的目光朝着黑暗中的某處望了過去。
院中四處都垂挂着白布,薛寒山借着月色,他走到了擺放章韫靈堂的院子。
已經是深夜,靈堂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他慢步走到靈堂中,看着面前被供起的那張牌位,薛寒山的眼神微暗了一瞬,卻沒有多做停留。
隻見他繞過牌位,穿過了層層的白布,才走到了那口黑棺面前,棺口早就被蓋住,薛寒山擡手将它推開。
她仍舊是那副安安靜靜的樣子,薛寒山伸出了手,他撫摸過章韫的臉,“我想陪你的,可我答應了你,要照顧好孩子。”
他突然想起那日秋荷來求他的場景,說話語調裡莫名帶了幾分委屈,“阿韫,不要怪我好不好,我隻想讓你能夠一直陪着我。”
“阿韫,多來夢裡看看我,我怕忘記你的樣子。”薛寒山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道。
次日清晨。
天色才微微亮,薛府裡的衆人早就忙活了許久,薛寒山站在靈堂中央,冷冷的看着他們将黑棺封口,然後擡起朝着門外走出去。
他既不是章韫的夫君,也不是她的親人,所以他沒有權利為她披麻執幡。
雲裴帶着衆人,日夜兼程,好不容易趕回府中,就看到了院子裡的白布,他這才想起了被薛寒山帶回來的那位。
但是怎麼今日才下葬?
雲裴心中有疑惑,不過眼下這種情況,讓他沒法将這句話問出口。
不過他走的薛寒山身旁,卻問了另一個問題,“章小姐要被葬去何處?”
聽到雲裴這句,薛寒山的神色才有了變化,他不明所以的蹙着眉頭,“城郊梅園,有什麼問題嗎?”
那是薛寒山的一處私園,裡面種滿了章韫最愛的白梅。
雲裴想了想,然後他提醒了一句,“别從正門走,換條路。”
“方才我從那處回來,發現城門之上挂了幾盞燈籠。”雲裴回想起剛才所見的場景,血淋淋的人皮被高挂在城門之上,随着風吹的左右擺動,甚至還在往下滴着血。
雲裴忍住了心中的惡心,“人皮燈籠。”
薛寒山怔住了一瞬,旋即反應了過來,他喊停了馬上就要邁出大門的送葬隊伍,“從西城門走。”
衆人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按照薛寒山的話辦了,同正門相比,西城門隻是繞的遠了點。
等到送葬隊伍都走了之後,薛寒山這才冷聲問道:“怎麼回事?”
“在經過那些人皮燈籠的時候,屬下仔細觀察過了,發現其中有一個人皮,左臉有一道長疤,是被派去押送章小公子的那群官兵裡面的其中一個,我見過他。”雲裴思考了一番,認真的回想着。
薛寒山靜靜的聽着他的這些話,能做出這般狠毒的事兒,放眼整個京城也就隻有那個人。
但他現在顧不上這些,了解了事情過程,薛寒山就随着送葬的隊伍離開了。
沒有什麼事,能夠比她更加重要。
天色已經徹底大亮,人們也開始了一天的勞作,當第一個人走出城門的時候,他還沒有注意到挂在城門上方的一排人皮燈籠,就有一滴鮮血,突然滴落在了他的鼻尖。
那人伸手摸了一把鼻子上的東西,擡手才看見指尖上紅色的血漬。
又一滴落在他的鼻子上,他僵硬的擡起頭,順着血液滴落的方向,視線朝上看去,入目的是一排搖晃不定的人皮燈籠。
後邊人見他被什麼東西吓得楞在原地,也湊上去看了一眼,随後爆發出了一陣凄厲的喊聲。
“鬼……鬼啊!”倆人連滾帶爬的跑回城裡,邊跑邊喊着。
被他倆這麼一鬧,不一會兒,城門就被百姓圍的水洩不通,他們紛紛擡頭去看上面的人皮燈籠,不敢再去看第二眼,有幾個人大膽又眼尖的,他們認出了那個左臉有疤的人。
“那不是陳大娘家的兒子嗎?”有人說出這句話。
其他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你别說,還真是啊。”
不一會兒,被他們說到的陳大娘被幾個人攙扶着,顫顫巍巍的跑了過來。
她一眼就認出了城門之上,自家兒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