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趕走太陽,喧鬧一整個白天的首府幽州城,逐漸安靜下來。
街上除了舉着火把巡邏的牙兵,也就持梆提鑼的更夫,還有兩三威風凜凜的軍将,踏着夜色回到家中。
随手一甩馬鞭丢給仆役,青年長腿一跨下了千裡寶駒,大步流星穿過庭院和抄手遊廊,燈火通明的正房花窗上,映着女郎婀娜多姿的影子。
青年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又揮了揮手示意侍女退下,放輕腳步走到女郎身後,張開雙臂擁佳人入懷中。
“穎娘,我好想你。”青年緩緩躬下身子,垂首埋進修長白皙的脖頸,貪婪地嗅着女子的芳香,“這些天可有好好吃藥?”
女郎疲憊道:“你什麼時候才能認真聽我說話,我生不出孩子,喝再多藥也生不出。”
“休要胡言!”意識到自己語氣過于狠厲,青年放緩語調柔聲細語,“你每月月事準時造訪,郎中為你把脈也隻言你體弱,不影響孕育子嗣。你乖乖喝藥,為我生個孩子。”
女郎重重地歎了口氣,懶得再和固執己見的青年争辯,水蔥似的指甲輕點矮幾上書信,岔開話題道:“昨個白天送來的,封口紅蠟蓋了蘇勉的私印,我沒敢私自拆開。”
“蘇勉?鳳翔都知兵馬使?”胳膊穿過膝彎橫抱起女郎,青年坐下後将女郎放腿上,從身後圈她入懷。
他拆着密信,輕嗤道:“以前我有心和他相交,奈何他目下無塵看不上白身,換了身份他倒是尋上門來。”
借着燭光看清密信擡頭,姿态親昵的兩人具是一愣。
對準他耳朵輕輕吹了口氣,女郎看熱鬧不嫌事大。
“總傷感世上除了令尊令堂,還有你那叔父,再無人知你過往,現在新來個知你過去的封疆大吏,晚上怕是做夢都能笑醒。”
青年繃着臉,繼續往下看。
女郎側仰起頭看着青年,唇瓣幾乎要貼上他敏感的耳朵,皺眉問道:“他怎會知曉此事?”
青年沉默不語,捏着信紙的指節泛白,目光似火直勾勾盯着薄薄紙頁,好像要把落着“裴允”兩個字的地方燒出窟窿。
四年前林氏傾頹,叔父為報他遭林建軍暗殺之仇,指使侍禦史彈劾他私殺奴婢,原想叫他挨上一百杖出口惡氣。
怎料行刑者不知被誰收買,竟敢違拗天子心意,生生打斷林建軍腰脊,惹得龍顔大怒翻起舊賬,父親與他首當其沖承受帝王之怒。
好在叔父反應迅速,得知消息當天便帶他離開洛陽,将他藏在上黨縣,又尋來與他相像的遠支族兄,半逼半哄替他上絞刑台。
接到天子派人送來的供詞後,這事勉強翻篇,叔父送他至範陽節度使李繼勳帳下做了偏将,以裴慎之名苟延殘喘至今。
否則,他裴允隻怕早已命喪黃泉。
不,裴允略賣良人為賤,已被天子下旨絞立決都亭驿外。
哪怕天子或許知曉他還活着,他也隻能是謹言慎行的“裴慎”。
青年是死裡逃生的裴允,他懷中被稱為穎娘的女郎,自然就是陳嘉穎了。
她再次問道:“蘇勉為何知曉靜靜的事?”
取下琉璃燈罩,火舌張牙舞爪吞噬易燃紙頁,光亮打在裴允一側臉頰,照出半明半昧的俊逸側臉。
快要燒到手,他将未燒盡的信紙塞進碗口大小的高足蓮花杯,漠然地俯視灰燼。
失去姓名後他不甘心,特地留意過林氏大案後續,不曾錯過蘇勉與裴氏的糾葛。
他突然有點為林建軍不值。
若非為了裴氏,他何至于铤而走險暗殺他,惹惱叔父招來侍禦史彈劾,又何至于年紀輕輕腰脊盡斷,失了求生意志英年早逝。
他口吻嘲弄道:“蘇勉為何會知曉這事兒,那得問你的好靜靜。”
陳嘉穎坐直,審視他:“何意?”
裴允嗤笑道:“林氏衰頹,你那好朋友跟了蘇勉。”
陳嘉穎擡手就要打他嘴巴,裴允眼疾手快攥住纖細手腕,傾身而上将人按在小榻上。
“沒騙你,是真的。”手探進寝衣下擺撚揉绯紅櫻桃,裴允嗓音逐漸變得沙啞,“起初裴氏确實不情願,還在大庭廣衆下捅蘇勉一刀,大抵是幾年過去認了命,說不定連孩子都有了。”
陳嘉穎瞪他:“滾蛋!”
裴允俯首銜住紅唇,低笑道:“姐姐早晚也會認命。”
幾年過去,曾經那個輕狂少年,長成渾身散發着侵略性的男人,陳嘉穎向上蛄蛹想躲,被他拽着腳踝拖了回去。
随波逐流到後半夜,陳嘉穎溫順地躺在裴允懷中,連推開他手臂的力氣都沒有,不得不喝完碗中助孕補藥。
侍女帶上寝室房門,裴允擁着陳嘉穎躺下來,貼心地為她掖好被角。
“生了孩子我便不關着你,”裴允閉上眼睛說道,“你想去哪兒我都陪你去。”
陳嘉穎故意嘲諷道:“你敢踏進魏朝地界嗎?”
“又胡言亂語,難道幽州不是魏朝地界?”裴允伸手捂住她的嘴,阻止她再說不中聽的話,“你身子骨不好,生一個就好,不拘男孩女孩,反正前頭有五位兄長頂着,無需我傳宗接代。”
連日值守城外營寨,好不容易有三天休沐期,裴允隻想溺死溫柔鄉中,等到放假結束才提筆寫下地址,命人送去客舍交給蘇勉親兵。
順水人情,他樂得做。
親兵星夜疾馳,趕在鳳翔軍拔營回鳳翔府前夜,回到帝京長安。
蘇勉記下村莊名字和所在州縣,一瞬不瞬地盯着跳躍的火苗,深邃眼眸裡透着森然狠辣,直至紙張燃燒成灰。
始作俑者也逃不掉。
怕蘇勉離開前再糾纏,裴靜文一連數日深居不出,等旁邊鳳翔軍營寨人去樓空,她才敢踏出軍營。
“就是那位穿綠衣裳的娘子。”不遠處的精壯大漢,将手中木盒遞給拾了根木棍逗螞蟻玩的半大小孩。
小孩臉圓圓的,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嬌憨中透着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