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用腦子想想,高宗時犁羌求娶公主,聘禮也就兩三萬頭牛羊,那北狄的勞什子布日古德,連犁羌的一半都比不上,出得起十幾萬頭牛羊嗎?
還有些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出口便是高高在上的嘲諷。
自己的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還有功夫心疼和親公主,人家好歹是甯王的女兒,錦衣玉食養了十幾二十年。
她不去和親,你們等着打仗吧,到時候官府來人征丁參軍,死了阿耶兒子有你們哭的!
要可憐先可憐自己個兒,人家公主這次帶了幾百甲士,就算真遇上事,還有這些人死前邊給公主踮腳。
……
十裡長亭,秋蟬婉轉。
趙應安低垂着頭,默不作聲撥弄腰間蹀躞帶,銀質香囊砸到短刀,發出一聲清脆尖利響動,攪亂寂靜無邊的夜。
“明明許多人過得不如意,還是盡可能向外釋放善意,”趙應安眼睛酸澀險些落淚,“世道配不上他們。”
裴靜文情緒同樣低落。
就像回到初來魏朝那幾個月,二十幾年根深蒂固的觀念,受到新環境沖擊撕扯。
隻求自保的懦弱膽怯,心生憐憫的愧疚折磨,無能為力的絕望頹喪,共同啃食她的血肉和靈魂。
或許,她應該做些什麼,不是為了魏朝,而是為自己,為值得的人,略盡綿薄之力。
可是,她不知道該如何做,她隻會制造機甲與傳統火器,都是殺伐之器。
天空泛起魚肚白,浩浩蕩蕩的隊伍緩緩行來,華貴車駕停在官道上,盛裝打扮的高瑕月由侍女攙扶,一步一步走下鸾車。
裴靜文透過濃妝豔飾的女郎,仿佛看到六年前,那個在鎮國寺中蠻橫無理的嬌俏小女郎。
兩人的初見不算愉快,她們後來見面的次數,兩雙手就能數得過來,卻不想她會為了她和蘇勉對上。
她該送她一程的,哪怕冒着風險。
看着她紅腫的眼睛,裴靜文喉嚨裡好像敷了麥芽糖,音色沙啞道:“我沒沒有什麼好東西能送你,”她解下腰間鳳凰短刀,“這是他送給我防身的,今天我把它送給你,祝願你能像鳳凰浴火涅槃,在布日古德也能展翅翺翔。”
“我不喜歡他了。”許是狠哭過一場,發洩完心中苦悶情緒,高瑕月語氣較為平靜,“我已經擁有自己的刀。”
裴靜文疑惑地眨了眨眼,高瑕月朝亭外的甲士招手,那甲士邁步靠近,以守護的姿态扶着刀把站高瑕月身後。
甲士容貌頗為面熟,在腦海中翻來覆去搜尋,裴靜文總算想起他是誰。
蘇家四郎,蘇沁。
三年前盧夫人要殺她,多虧柳娘子和他及時趕到,否則她隻怕拖不到蘇勉回來。
“他買通一個甲士,頂了那人的身份随我北上,”高瑕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說出的話和她的示意南轅北轍,“千萬别叫他暴露了。”
裴靜文不由失笑。
蘇沁拱手道:“當年之事在下雖有心相助,奈何人微言輕無能為力,聽聞兄長如今還在糾纏,今日唯有一拜以向娘子賠罪。”
說罷,長揖到地。
裴靜文往左兩步,不受他的禮,正色道:“蘇勉是蘇勉,你是你,我記着你和柳娘子的恩,将來有機會一定報答。”
蘇沁搖頭道:“兄長欠娘子的此世難還,在下不過是代其彌補一二,娘子無需挂懷。”
“你能來送我就夠了,”将鳳凰短刀挂回裴靜文腰間,高瑕月沖一旁的趙應安颔首,“多謝趙娘子也來。”
趙應安擺手道:“小事。”
幾人說了會兒話,鴻胪卿手持節杖請高瑕月示下,詢問她何時啟程。
送高瑕月上了鸾車,裴靜文眼睛突然一酸,擡頭望着霧蒙蒙的天空不停眨眼。
“裴先生,不要為我難過。”高瑕月倏地挺直脊背傲然道,“我乃太宗後人,此番奉帝命出塞和親,是為連年征戰的大魏休養生息,隻要利于國家和億兆生民,我高瑕月九死不悔!”
越聽她這樣說,裴靜文越是忍不住想為她哭,勉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目送和親對伍漸行漸遠。
悲戚歌聲喚醒沉睡的太陽,霞光劈開霧氣彌漫的天,照耀一望無際的大地。
一匹快馬打南邊疾馳而來,女黃冠強行勒馬,寶駒前蹄高懸,發出一聲嘶鳴。
“裴先生?”再見故人,高禾微微怔住,很快回過神來,急聲問道,“裴先生也來送月兒?她走多久了?”
她與懷玉在閣皂山中修行,不問世事多年,近來終有所悟,初次下山欲曆練一番,便聽聞月兒晉封江陽公主,和親北狄的消息。
她不得已亮明縣主身份,白日快馬疾馳,又命驿卒晚間駕車送她前行,如此星夜兼程趕路,總算趕在月兒離京那日淩晨,回到闊别多年的長安。
不想還是慢了一步。
裴靜文怕姐妹錯過,忙回答:“一刻鐘,尚未走遠。”
“多謝!”高禾一甩馬鞭,丢下一句話急匆匆離去,“多年未見,明日申時二刻,太平坊九玄觀,請先生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