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傍晚的天空紅得似火,霞光像鋪滿女子兩靥的胭脂,洗下來後浸染碧色池水。
桂花樹下,三人淺酌。
晏複身着歐碧圓領袍,上身微微後仰倚靠樹幹,長安春這種小甜酒,對于喝慣軍中燒刀子的他來說,與甜水鋪裡的甜水無異。
他單手托着酒壇底,頭高高揚起脖頸彎成弦月,來不及吞咽的清酒,沿着清晰分明的下颌骨,流過因吞咽上下滾動的喉結。
晚霞柔和少年銳利的眉眼,以及還不懂得收放自如的殺氣,為鐵馬金戈的他平添幾許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慵懶。
餘光瞥見少年灑脫的身影,裴靜文懶懶地趴漢白玉欄杆上,單手托腮轉頭看去,大大方方欣賞距她不過幾步之遙的慘綠少年。
以十分為滿分來評價,明年即将弱冠的晏複可得七分,配上專屬少年人的輕狂桀骜,更顯得他英姿飒爽。
裴靜文從不否認她是膚淺的,比起純真質樸的内在,她更喜歡光鮮亮麗的皮囊。
愛美,人之天性。
碰上符合審美的小郎君,當然是抓緊時間多看兩眼,省得将來分别後再難看到。
壇中酒喝完,晏複低下頭,無意識看向水池邊,意外對上女郎赤誠坦蕩的目光,不自在地偏頭避開。
明明喝的是小甜酒,他感覺自己灌了一壇烈酒,張牙舞爪的大火席卷五髒六腑,燒得他臉頰發燙,耳朵發燙,身體也燙得吓人,就好像生病了。
晏複的變化沒逃過裴靜文眼睛,她好笑地搖了搖頭,接過趙應安遞來的小酒壇,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趙應安湊近和她咬耳朵,擠眉弄眼地感歎少年的純情,裴靜文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再轉頭看過去時,發現他驚慌失措的挪開視線。
隻敢偷偷看她嗎?還挺膽小。
月升日落,繁星閃爍。
司天台蔔卦推衍吉時,明天寅正高瑕月就要遠離故土,前往北狄布日古德和親。
臨川長公主别業位于南郊,高瑕月要從大明宮玄武門啟程,辭别天子和雙親向北而去。
怕睡過頭,裴靜文索性不睡,和趙應安看了半夜的星星,默契地避開和親這個沉重話題,胡天胡地越聊越起勁。
同樣不眠的還有晏複。
他獨自一人坐在庭院裡,望着明亮月光心事重重。
每次看到裴娘子,他的心跳都會不受控制地加速,撲通撲通的,幾乎要跳出胸腔,臉頰和耳朵也紅得發燙,仿佛他對新寡的裴娘子,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龌龊心思。
這是不對的。
陸将軍為國捐軀堪堪三月,獨留裴娘子孤身一人,如無根浮萍在塵世飄來蕩去,又因姣好容顔遭權貴糾纏,也不能直言相拒。
裴娘子雖然每日言笑晏晏,但是他心底都明白,她其實是在用笑容掩飾内心深處的悲傷與凄惶。
如果裴娘子察覺到他面對她時,莫名其妙的反應和變化,對她而言不僅是困擾,恐怕還會令她提心吊膽。
他想起來了,來到長安後,他時常不要臉地往裴娘子跟前湊,這和觊觎她的權貴有什麼區别?
蒼天在上,他真該死。
晏複内疚得幾乎快要哭出來。
父親教他頂天立地、心胸開闊,母親教他心存良善、光明磊落,他全部學到狗肚子裡去了,險些無意識欺負忠烈遺孀。
醜初三刻,昏昏欲睡的裴靜文和趙應安,打着哈欠來到公主宅後門,王氏親兵舉着火把等候多時,秋十一和黃承業各牽兩匹馬。
晏複一馬當先在前開路,他身後跟着六七王氏親兵,秋十一和黃承業護衛左右,剩下的親兵分散斷後。
玄武門裴靜文沒資格去,她決定在城北的十裡長亭,送一送潛着夜色北上的高瑕月。
沿途幾排民房差不多都亮着燈,遠遠看去好像引路的星辰,秋十一說這是百姓用自己的方式為和親公主送行。
燈油珍貴,入夜後,普通人家大多不舍得用,即便用也不會徹夜長明。
離長亭不足二裡,他們本就在公主儀仗前面,走過去時間也綽綽有餘,一行人靠近北郊聚落。
好些民房外站着人,時不時伸長脖子朝南邊張望,臉上神色不盡相同。
多數人面露不忍與同情,三五一群竊竊私語。
可憐的宗女代替真公主,離開父母嫁去蠻荒之地,有生之年能不能回來就不提了,萬一哪天大魏向北狄開戰,和親宗女首當其沖被殺祭旗。
懵懂的孩子們眨着眼睛追問,為什麼宗女要代替真公主,為什麼不是真公主和親,大人們壓低聲音斥責,去去去你個小孩子瞎問什麼。
下一刻,風吹散歎息。
天底下哪有父母舍得送親生女兒去虎狼窩的道理,何況天子乎?
一些人則環抱雙臂倚着土牆,看熱鬧般嘀嘀咕咕。
你們聽說沒,北狄送來十萬頭牛羊做聘禮,還有幾十箱金銀珠寶,戰馬也送過來七八千匹,金枝玉葉值錢得喲!
什麼十萬頭?你少在這兒亂講,我聽說單是羊就有□□萬隻,牛怎麼也得兩三萬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