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時在這個昏暗的元辰宮客廳裡,我跟陷在陰影裡的施詩對視着,隻在刹那間,她那悲慘一生的各種片段,還有她曾經的所思所想,或悲傷或絕望的情緒,全都湧入了我的大腦,讓我的整顆心都緊緊的揪了起來,……心髒承受不了如此強大的悲痛,劇烈的刺痛了起來,我忍不住擡手捂着心口,一下蹲在地上,忍受了好一會兒,這股心酸刺痛才慢慢的平緩下來。
不知什麼時候眼眶也變得濕潤了,當我跟施詩對視時,我突然覺得我跟她的意識融合到了一起,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被男友家暴,被渣被出軌時,被親生父親威脅要錢時,被直播間的粉絲網/暴時,我能聽到施詩在内心深處不停的恸哭着,此時我仿佛是她内心世界的旁觀者,我站在她的精神世界裡,看見真正的她其實還隻是個沒長大的小女孩,她的心靈世界是一片充滿了少女心的小花園,花園裡種滿了各種美麗的花,花園的最中間是一個小巧可愛的秋千,秋千的繩索上系着一個粉紅色的大蝴蝶結,秋千橫闆上放着一個可愛的洋娃娃,這娃娃就代表着施詩自己。
隻是這個看似夢幻的小花園,實際上風雨飄搖。花園建在一片荒涼的懸崖峭壁上,四周荒無人煙,天空中不斷的電閃雷鳴,下着瓢潑大雨,無情的沖刷着整座花園,花園裡的灌木叢被大雨砸的直不起腰來,那些才長出小花苞的花朵們,也被雨水打的七零八落的,施詩的心靈花園中,從來沒有一朵花能夠真正的盛開過,就如同她這個人,明明對生活還有感情充滿了花般的向往和熱愛,但她的愛卻從沒被任何人重視過珍重過,她的愛也從未綻放。
此時此刻,在我和施詩心意相通的這個心靈世界裡,我站在這小小的花園一角,在這傾盆大雨當中,擡腳往花園中間的那個秋千架走去。透明的暴雨帶着濃濃的土腥味,還有盛夏的暑氣,在陣陣吹拂過來的東南風中傾斜着潑下來,系着粉紅蝴蝶結的秋千被風吹的微微搖晃,它上面放着的那個洋娃娃也掉在了地上。我走過去把洋娃娃撿了起來,拿在手上仔細看,這是個很普通的便宜棉花娃娃,看起來已經很舊了,娃娃的小裙子因為洗過太多次,都發白褪色了。剛才掉在地上,這時娃娃的臉上衣服上都沾上了黑泥,那黑色的淤泥如同幽冥的侵蝕一般,不斷的污染着娃娃,如同污染着被吊在元辰宮裡的施詩靈魂。
突然之間又是一陣熏熱的東風吹過,暴雨卷着濃郁的水腥味侵入我的鼻腔,随之而來的還有一股很淡的香味,一陣又一陣的飄來。我循着香味飄來的方向轉過身,卻看到一個女孩的身影背對着我,她的背影纖細而高挑,一頭海藻似的柔軟黑發散在身後,在夏日暴雨的風中飄蕩着,她穿着一條及膝的純棉白色吊帶裙,赤腳站在這座小小花園的泥濘地裡,然後在大風中,用手微微往後捋了捋自己潮濕的劉海。
“你……,你是施詩吧,我們終于見面了。”
我有些遲疑的向她打了聲招呼。施詩站在離我幾米遠的距離,聽到我的說話聲後,她朝我微微的轉過頭,露出一個沉默的側影,然後又頓了頓,她這才朝我轉過身來。
還是之前在元辰宮裡看到的那張漂亮的臉,大眼睛,高鼻梁,錐子臉。隻不過這時她的臉蛋看上去更自然,沒有注射玻尿酸過度的蘋果肌,也沒有刻意做出的M唇,也許這才是她在醫美整容前的真實長相,果然是天生的美人胚子。隻不過此時的這張臉,在這傾盆而下的透明暴雨中,顯得格外的沉靜,施詩泛光的長發濕漉漉的貼在她的臉頰上,她靜靜的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才開口。
“……之前,對不起。”
“啊?”
她突然向我道歉,着實讓我有點意外,我疑惑的望着她,于是施詩又道:
“抱歉,之前一直纏着你向你求教,我的樣子吓到你了吧?我也沒有辦法。……人死了以後,好像隻能以一種很恐怖的厲鬼形态在活人面前出現,那時的我腦子裡充滿了怨氣,而且陰陽相隔,我也無法開口說話,所以隻能用各種靈異手段引起你的注意,然後想方設法的弄出一些幻象來,向你透露一些這裡的信息。”
“哦,你說這事啊……,我承認當時我确實很害怕,我吓的幾天幾夜睡不着覺,連家也不敢回,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施詩,我剛才在元辰宮跟你對視之後,在刹那間了解了你的一生,現在我的心情很複雜,我非常想幫你,幫你從這個通幽村解脫出來,不再被鎮壓在元辰宮裡受苦,……你的這一生過得夠苦了,我不想你死後也繼續遭罪。”
“何故,你真是個好人。”
施詩繼續靜靜的看着我。她的瞳孔很黑很大,占據了一半的眼眶,這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股異常強烈的非人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是死人的緣故才會這樣。這時施詩又道。
“我在活着的時候,從沒有人這麼溫柔的對待我。不管是誰,我的男朋友也好家人也好,他們對我的好和溫柔都是有目的的,要麼圖錢,要麼圖色,可我偏偏是個很渴望愛的人,或許是因為從未得到過,所以太過渴望了吧,……為了他人對我的一個簡單的笑,一聲肯定,我無怨無悔的付出金錢,付出身體,我以為當個聽話,順從,漂亮的女孩,就會有很多人愛,可是我錯了,這樣的我反而沒人珍惜,我始終尋覓不到真正的愛,……如果我在活着的時候能認識你就好了,何故,你讓我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也存在着不需要回報的同情和關心。”
“……你别把自己看的這麼低。”
不知為何,這時聽施詩這麼說,我的心底突然湧上來一股強烈的沖動,眼眶瞬間就充滿了淚水。為什麼像施詩這樣漂亮的女孩,卻說出這麼自輕自賤自我否定的話來,我覺得好難過,……她的骨子裡是個自卑的人,因為從未獲得過愛,所以才格外的渴望愛,她這一生用盡力氣也用最大的熱情去追逐他人的愛,卻唯獨忘記了,‘自己’才是那個最需要自己來愛的人。
“施詩,其實你是個很厲害的人,比我還厲害。你是個堅強的人,生在那麼糟糕的原生家庭裡,被那麼多人傷害辜負過,你還能心中保持熱愛,保持對愛的信仰,我覺得非常了不起。這一點上我遠遠比不上你,我的内心沒你那麼熱烈和積極,我是個精神内耗很嚴重的人,雖然我出生不錯,父母愛我,也有男人喜歡我,但是不知怎麼的,我總是高興不起來,想法很陰暗,人生也很迷茫,沒有目标,漫無目的,每天都過得稀裡糊塗的……,其實我也羨慕你這樣的人,不管處境如何,你的心中永遠有團火焰在燃燒,對世界永遠充滿熱情。”
“……”
我說完之後,不知為何,施詩那張在暴雨中略顯蒼白的沉靜臉龐,表情似乎有些松動。她瞪着那雙漆黑的眸子又盯了我一會兒,才道:
“我在跟你靈魂的交融之中,也體會到了你的人生和你的想法,……何故,我覺得你的痛苦來自于你的‘自我’的缺失。你是一個沒有明确自我意識的人,你的自我意識就仿佛一團沒有邊界,彌漫消融的霧,随時都能跟外界的人事物同化,就像你現在正在同化我的意識一樣,……你就像個變色龍,外界是什麼樣,你就是什麼樣,唯獨沒有你自己的樣子。”
頓了頓,她又道:
“還有,造成你痛苦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你活在自我的幻想世界裡,和現實脫節,……對你而言,現實和夢境相互交融,你雖然活在現世裡,但你的精神始終活在一個清醒的夢境當中,這種迷幻的感覺讓你終日精神恍惚,沉溺于幻想,逃避現實。”
“嗯,你說的很對,一針見血。”
我朝施詩點了點頭:
“都說原生家庭塑造了人一生的性格,我會變成這樣的性格,也跟我父母對我的期望有關,……施詩你知道嗎?我爸媽生下我,并不是為了把我當一個普通人那樣養大,他們生我的主要目的,一是傳宗接代,二是為了讓我成為某個神明降臨地球的容器,所以我不需要有自我,不需要有主見,相反的,我需要不停的幻想,不停的做夢,在夢中和無數人的精神交/融,最後在無數精神的共鳴中創造出一個新世界,這就是我存在的意義。”
“其實你也是個可憐人,你同情我的遭遇,我也同情你那被控制擺布的一生。”
說道這裡,暴雨下的更大了。透明的雨絲被夏日的南風吹得掀起陣陣水花,雖然我的身體在這個幻境中是半透明的,雨水打在我身上,會直直的穿過去落到地上,但此時此刻,我還是感受到了一股夏日陣雨的清透感覺,這種感覺很舒服,讓我忍不住大大的深呼吸了一口。
然後擡起頭,我重新跟施詩對視着,問她:
“那麼,我該怎麼才能救你呢?……我想幫助你,把你的靈魂從這個通幽村邊家的元辰宮裡拯救出來,你的人生已經夠悲慘了,至少在死後,靈魂要得到安甯,……那麼我要怎麼做才好呢??”
然後頓了頓,我說出了心中的一個想法:
“施詩,我在想……,既然你的靈魂現在已經被鎮壓在這個元辰宮裡了,那我想辦法把這裡破壞掉不就行了??我剛才在廚房裡看到那個柴火竈燒的很旺,假如我把裡面燃燒着的柴火拿出來,然後把這屋子裡的木頭家具全都點燃了,那這個元辰宮就會陷入一片火海,假如這裡全都會燒毀的話,你的靈魂不就能解放了嗎??……你說這個想法可行嗎?”
“沒用的。”
聽完我的話,施詩臉上那沉靜的神情沒有絲毫的變化,她繼續用那雙黑洞洞的瞳孔凝視着我,暴雨把她的頭發打的濕透,像海藻一般黏在她蒼白的臉上身上,她突然又轉過身去,背對着我蹲下,靜靜的說道:
“你破壞不了元辰宮,因為這是所有邊家人的靈魂所凝固的地方,……那些死去的邊家人的靈魂因為被五通神和黑光佛母附體,所以他們死後不入黃泉也無□□回,隻能在這片通幽村和幽泉的影響範圍内不斷的徘徊遊蕩。幾百年下來,他們的靈魂早就與幽泉融為一體了,在這片陰陽晦暗,日月無光的地方,生和死之間早就沒了界線。……現世和幽界,它們本該如同兩條平行河流一般泾渭分明,但在這裡,這兩條河流的水交彙融合在了一起,化為一團混沌不明的霧氣,彌漫在這片土地上。在這裡,生亦死,死亦生,時間也失去了意義,那些死去邊家人的靈魂也在幽泉的影響下喪失了原本的人理性,隻剩下殘存的執念,即使在死後,他們也永生永世的重複着生前祭祀五通神和黑光佛母活祭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