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事情還沒那麼糟糕,但後來一切就都失控了。而且發生得那麼快。我不相信有任何人反應過來了。
至少,我沒有。
不過布加勒斯特是個好地方。當然,後來的壞事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但我知道那其實與這個地方無關。我的意思是,就算我們當時是在聖地耶路撒冷,壞事也會照樣上演,充其量不過是換成另一座城市遭殃。
但這仍然不能改變我很喜歡這個地方的事實。巴基顯然也和我有着同樣的感覺。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布加勒斯特停留得稍微久了一些的緣故(我和巴基本來說好,在這裡過完羅馬尼亞國慶日就再次動身)。
沒過幾天,我們就租到了一間不錯的房間(至少有個天花闆),有了一群好好鄰居(喜歡夜間出遊,特長是在牆壁和天花闆上跳踢踏舞,以及在角落裡拉屎),地點則是在擁擠的老城區(當地人管這裡叫平民窟,而非“貧民窟”,好像生怕這個詞有損本地居民的尊嚴)。
剛來沒多久,我們就發現高矮不一的住宅樓附近淨是些機械工廠、紡織工廠,有時候淩晨都能聽到機器轟鳴聲從遠處傳來。但你猜怎麼着,我和巴基都很喜歡那裡,尤其是灰撲撲的大樓附近還種着的李子樹和櫻桃樹。隻要眯起眼睛,我們就能假裝自己是住在郊區别墅的闊佬。
當然,闊佬可不會住在這種破地方。我們的洞府其實隻有一個散發着黴味的客廳,附帶一個露天式陽台。租房的時候,房東指着那個光秃秃的水泥陽台告訴我們,這可是高級配置。你在這裡既能欣賞日出,也能欣賞日落。
此外,我們還有家具: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幾個盤子,還有一盆半死不活的綠植。房東大方地表示這些就不多收錢了。
租下房子之後,我和巴基自掏腰包買了兩張舊床墊。睡覺的時候就把床墊放下來,平時則靠牆立着(不然就要躺在水泥地上打盹了,還得擔心耗子啃掉我們的腳趾)。廚房和水房又髒又臭,都在走廊盡頭,由同一層的租戶共用。
要是真想過得舒坦些,我們其實還得添置别的東西。然而我們始終都隻有床墊。事實上,直到意外發生的那天,我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買床被子奢侈一下。
巴基一直反對我把錢花在這種地方,因為“我們随時可能離開”,那些東西“都是不必要的”。畢竟不蓋被子也可以睡覺,而且我們身體太好,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考慮感冒問題。
不過他偶爾也會退讓,比如我給他帶高熱量的垃圾食品回來的時候。
沒錯,這地方是挺破,不過仍舊比橋洞和公園長椅要好得多。屋角有些漏水,隔音效果差得像個笑話,當然更沒有百葉窗。剛開始的時候,我和巴基會整天拉着窗簾,因為這附近都是樓。有樓就有窗戶,而你不知道窗戶後面會不會有眼睛在監視你。但後來我們都覺得這樣反倒更容易惹人懷疑。考慮到我們都不是陽光愛好者,巴基就找來一摞舊報紙(大部分是過期的《羅馬尼亞自由報》和《九點鐘報》),把窗戶和門上的玻璃都糊住了。我們也不怎麼需要開燈,因為在黑暗中讓我們更有安全感。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扯,但這就是事實。
逃亡一點也不浪漫。我早告訴過你們了。
當然,就算隻是暫時停留,找份勉強維持生計的活計也是必要的,不然連買鞋子的錢都沒有(跑路很費鞋,我以前從沒發現這點)。不過我們也并不需要什麼穩定工作。眼下,我們最不需要的就是穩定。對于随時可能上路的人來說,“穩定”意味着“軟化”,會蠶食你的意志,逐漸讓你變得猶豫不決。
至少巴基是這麼說的。
于是,我們分頭去可以打零工的地方碰運氣。巴基很快就确定要在一家機械工廠裡上“墳場班”,而我則在幾天後找到了一份公園臨時維護員的工作——和其他十幾個維護員一起清理垃圾、鋤草、下雨天給遊樂設施蓋上防水布,等等、等等。
基本上,來應聘這個工作的都不是本地人,但隻有我來自遙遠的美洲大陸,因此在一衆羅馬人中格外顯眼。雖然我會挺多門外語,包括羅馬尼亞語也能說得很流暢,但光看我的長相,别人就不會相信我是歐洲人。好在沒人追問過我,一個美國佬怎麼會不遠萬裡跑到布加勒斯特的公園裡打雜幹粗活。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唉,這都是史蒂夫的錯,誰讓他是個典型的美國帥哥。
開工當天,那個乏味并且刻薄的負責人告訴我們,等國慶節過後他就不會再需要這麼多人手了,等入冬該幹的活兒一幹完,他肯定會請我們另就高明。這叫做醜話說在前頭。
他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似乎能留在公園裡過聖誕是件多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我暗自心想:挺好,這倒是他媽的正合我意。
不過你們知道,我還沒到國慶節就被迫閃人了,連那個月的薪水都沒能領到手。
巴基的墳場班是從晚上八點上到淩晨兩點,或者從淩晨兩點上到早上八點,前夜和後夜輪着來。我則每天從早幹到晚,如果運氣好,就能在巴基上班之前回家一起吃個晚飯。巴基的拿手菜是辣味的香腸炖豆子。有一次我告訴他,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香腸炖豆子,他回答說我之所以這麼認為,是因為我隻是個沒見識的鄉巴佬。
真是個嘴甜的家夥,對不對?
看到這裡,你也許會說,我們的日子好像過得還不錯。當然,你能這麼認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喜歡把倒黴事留到最後說。
事實上,我們頭頂的烏雲從來沒有飄走過,偶爾還會下雨。但如果真要我說,在厄運降臨之前,我們确實過了一段安生日子。不用再颠沛流離、東躲西藏(但仍要保持低調,戴好棒球帽),而且每天晚上都有床可睡。心情好的時候,巴基甚至還會教我怎麼用襪子泡茶喝(不,我不知道這種技能有什麼實用性,我也不想嘗嘗巴基的襪子究竟是什麼口味)。
我認為,直到巴基又一次發病之前,我們的生活其實已經很接近安甯了。但那次發病就像一個不詳的預兆。壞事接踵而至,根本不給人喘息的時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之後沒過幾天,就發生了駭人聽聞的維也納大爆炸。再然後,安甯日子就徹底到頭了。霹靂、啪啦、轟!
那些天,我們倆都在關注新聞。有時候是聽電台,有時候是看報紙,因為家裡沒有電視,我們倆也都沒有智能手機(哈哈哈,這是我們的私人笑話,以後有機會講給你們聽)。不過都一樣。我們關注的是近來最熱門的話題,哪怕話題中心遠在天邊,哪怕這事兒和普通人的生活隔着十萬八千裡,但就算隻是去公園溜達一圈,你也總能聽到人們談論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