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哭聲崩潰難抑,何清就是在這時候來的。
他撐傘站在雨裡,聽蓬絡如困獸般咆哮着宣洩,明智地選擇了暫時不進去打攪。
直到裡面哭聲漸弱,蓬絡似乎是累了,又似乎是實在哭不出聲,何清才推門走進去,收起了滴嗒落水的雨傘。
仰躺在床上将自己縮着的蓬絡看也不看他一眼,半張臉埋在被子裡。何清也不在意,挂了傘自顧自地走去他床邊坐下聽外面雨聲。
半晌,蓬絡才開口,聲音悶悶的,語氣也不太好:“你殺人了?”
他聞到了何清身上伴随着潮濕雨氣而來的血腥味兒,那是何清捅薛億時留下的,短短兩小時不到,不足以讓雨水将其沖刷幹淨。
“緩好了?”何清不答反問,把聲音放得極輕,和雨色相融,很容易讓人放松警惕。
“......”蓬絡有了一瞬間的傾訴欲,又飛快壓了回去,冷冷告訴他,“森林裡不許你殺人,就算是那個對你開槍的也不行。”
“我沒有殺人。”何清猜到了蓬絡現在不想把感知放到外面,于是給了蓬絡檢測他話語真實性的時間,停了一會兒才笑了笑繼續道,“看吧,沒騙你。”
“是沒騙。”蓬絡突兀截斷了他的話,煩悶地清算舊賬,聲音裡不乏陰陽怪氣,“你從來沒騙過我,清清怎麼敢在我面前說謊呢。”
平靜地等他說完,何清才糾正道:“這麼說也不對,我騙過你。”
“說不在意當初害死你是騙你的。”
但是當時在登名樓裡,不在森林。
“說你自作自受也是騙你的。”
但是當時在萬物俱毀的幻境,不在現實。
兩次都無比巧合地避開了樹靈在森林中特有的辨謊能力。
“......”蓬絡把小臂橫搭在了自己臉上,靜靜地呼出一口氣。這三句話被他翻來翻去看了又看,挑不出錯處,一字一句,全是真的。
雨在屋檐上打了好幾下,他才嘶啞着聲音、仿佛置身事外一樣平淡評價一聲:“狡猾。”
“承蒙誇獎。”何清又笑了起來,隻是這一句話過後便沒了下文。
蓬絡沒再因此生氣,又問他想做什麼。
“我反倒是想問問你以後想做什麼。”何清再次把問題抛了回去,同時也按照上一次的談話内容貼心地補充,“這個世界要變好了,樹靈族将再次隐居。你不需要再向外擴張,也不需要再像過去一樣繁忙。”
“那你之後要做些什麼呢?”
蓬絡移開了自己置在臉上遮擋疲憊的手臂,眼珠子極緩地動了一下,空洞的視線落在何清身上。他因這番話稍稍減輕了一些痛苦,試圖順着何清的思路繼續思考,随後又無不放棄地繼續問道:“你早就想到這一步了,你覺得我應該幹什麼?”
何清不答,隻是伸出手掌,向蓬絡展示手心裡未熄的紋路——依舊生機勃發,融于白皙掌心,熠熠生輝。他說:“這個東西還能再用一次,用法是憑此烙印,再加與之相關的媒介。”
“是樹神留下的東西。”
驟然再聽樹神二字,蓬絡敏銳意識到什麼,垂了眼沒接話。
但何清見蓬絡逃避也同樣停下了話語,給他足夠的思考時間。
半晌,蓬絡被何清的沉默氣到了,藤蔓伸出去抽了他一下,憤憤罵道:“給你慣的!”
“你想讓我當媒介,何清,你想帶我走!母親也這樣想着!!”
所以才會把這樣的賜福給何清,媒介、媒介,有什麼是比他本人更與樹神相親的媒介?!
但是明明有離開的機會,明明知道何清能帶人離開!她為什麼不走!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卻讓我走?
何清擋了那下攻擊,聞言才又看向他。黑暗裡,吼得氣喘籲籲的蓬絡隻能看見何清眸中稀碎的熒光閃動,将瞳孔趁得暗色。何清沒再笑了,平靜地、認真地、無不坦誠而民主地告訴他:“對,我想帶你走,想讓你暫時離開這個曾留下數百年黑色回憶的世界。我想贖罪,想讓你去接觸你曾經厭惡憎恨卻無法觸及的操盤手,以及難以改變的、你的、我的、我們的命運。”
他又彎起黑暗裡熠熠生輝的眸來,笃信而堅定地含蓄邀請。
“那你呢?蓬絡,你願意嗎?”
......
三天過去,天亮了,雨勢轉小。
原本落在各樹屋檐下避雨的螢火飛離,懵懂地繼續履行照亮森林的責任。森林外,幹裂的荒地消失、空氣潔淨、萬裡無雲。落下的每一滴雨都蘊着樹神消散時溢出的能量,沖洗了厚土,滋潤了大地——百色鮮花深埋在地底的種子因此得以重見天日,此刻在風中搖曳成群。
在這三天裡,何清把枯木副本裡留下的爛攤子都收了個尾,難得的忙碌起來。期間,他時刻關注林秋月的身體變化、和薛億迂回打探一二周末的不同,又時不時跑去老友蓬絡屋子裡送點關愛。在第三天的淩晨整點,他眼見天要放晴,終于以困了要補覺為由,推掉了得知他在挖牆腳急得來勸的其他樹靈——這裡面居然不包含桑青,也打消了金羽想和他聊聊的想法。
一覺睡了一天,雖是一夜無夢,但何清還是精神了些。此時,金羽托腮發着呆,鹿鈴亥擦着锃亮的槍頭,燕理和旁邊恢複了體力的小林秋月聊着天,時不時滿臉期待地往門邊瞟——他們都在登名樓裡等着集合,就看見何清進來了,後面跟着似乎是來送别的蓬絡。
燕理微微收了笑,看了蓬絡一眼;金羽倒是若有所思起來,隻不過暫時沒開口。
鹿鈴亥問他:“走了嗎?”
何清道:“再等等。”
這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金羽陪着何清在登名樓裡有一搭沒一搭地翻書說話,鹿鈴亥在旁邊坐着,面無表情地執行着何清的“命令”——看着點燕理和蓬絡。
燕理和蓬絡在旁邊打起來了,起因是蓬絡一進門就發現了燕理對他出現的不滿,嗤笑了聲後十分友善地過去問詢,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什麼,沒一會兒就去旁邊切磋起來。
終于,最後一滴雨落下,系統播報姗姗來遲。
【副本結束,現在開始結算。】
【恭喜玩家林秋月、何清、薛億、鹿鈴亥、金羽、燕理...滋...滋——蓬絡,?-1?傷亡達成true end結局。】
【“世界迎來、它的複興。”】
金羽平靜地偏頭看何清;正在打架的燕理因此動作一頓,落了下風,被蓬絡的藤蔓裹了起來,在放肆地嘲笑聲中被當成蛹懸挂在了半空。
“唔唔唔唔!!”何清哥哥!!
【一切終于結束,你們不僅僅活了下去,甚至超額完成任務,拯救了這個世界。】
結束語的語調如少女未變,隻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機械音充滿了怨氣。
【幹旱與死亡被愚蠢而固執的萬樹之母一人抗下,原住民們得以規避滅亡的結局。
一切歸于圓滿,一切駛向正确。
但無人可惜嗎?現在站在土地上的人們甚至并不清楚,當曆2028年6月,有一位愚神,沐浴在陽光下,卻自願輕閉雙眼走進黑暗裡。
她那時甯靜而又娴憫地哼唱起古老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