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片段浮現在幼年何清的記憶裡。
他看見自己身着幹淨的衣服,躺在泥濘的街道上。街上的人稀疏地來往,不約而同地選擇無視這個突兀倒在地上的小孩兒。
而他全身無力,斷斷續續地昏醒,隔一段時間才吃力站起挪出一段距離,又很快摔倒在地。
他的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消褪,令他無措而絕望。他不知道該怎樣阻止,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又怎樣做。
有一個身上布滿青紫的女人在遠處冷漠地看了他這樣許久,最後似乎終于确認了什麼,走到他面前蹲下,問他:“你爹媽呢?”
聲音很涼,但小何清莫名地聽到了悲戚的叫喊聲。
于是他睜開些眼睛,迷茫看着面前的屬于大人的鞋,似乎是盡力想了一會兒,才虛弱而滞澀地回答:“......沒有。”
女人一下子笑起來,婉轉而溫柔,問他,那你願不願意當我的孩子。
混沌中,有一道分辨不清的聲音響在何清的耳邊,小何清聽到有人在用憧憬的語氣說,會有一個“家”。
很快,那聲音也消褪了。
他在地上趴了很久,一動不動,最後吃力地伸手拉住了面前女人的褲角。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不幸而平常。
他住進了母親的家,這裡還有一個父親,在剛見面時就令他不适。父親剛看到他時習以為常,甚至隐隐帶着幾分嘲弄,母親沒說幾句,他就得以在這個家裡留下。
父親姓何,所以他也姓何。父親要給他取一個名字,他當時手指沾了沾水,自己在桌子上寫下一個字。
“你識字?”父親看他一筆一劃寫着什麼狐疑道。
何清不吭聲,踮腳寫完又站了回去。
母親看到他寫下的清字臉色微變,父親探頭看了看,則是直接暴怒,掀開了桌子。
“不行!”那個男人臉色猙獰帶着些不易察覺的驚懼,一巴掌拍在小何清腦後,拍得他一個踉跄,“這個字不行!”
母親見狀趕緊半哄半勸地來護着,然後同樣看着何清,問他為什麼要這個字。
何清被打得有些耳鳴,擡頭看着面前的女人,嘴唇張了張,卻沒有說什麼。半晌,他自己也感到些不對勁,卻依然固執地要求留下這個字。
何清這個名字還是被敲定了。
這個家的弊端也在那一天顯露出一點。
後來,父親又好上賭,暴力因子愈發不可控制。小何清總是站在父母的中間,沉默地與父親對立,在母親的哀聲中擔起家裡“保護”她的使命。
那聲剛見面時女人的悲戚的哀鳴在他的回憶裡躲藏至今,每每想起都裹挾着名為遺忘的窒息感如潮般湧至,他已經不想再聽見了。
就這樣過去三年,然後長大。
盡管父母都有意無意地避開提及一些事情,但何清還是摸清楚了為什麼當初清字不行。
他似乎還有一個同樣被收養的哥哥。
而那個現在已經不在家中的哥哥,和清字有一些古怪的聯系。
但這個哥哥的存在沒能帶來什麼,時間還是如常向前走着。
外面的太陽将落不落,劣質的油煙味撲鼻。八歲的何清站在屋門口,身着于他而言有些寬松的白T恤,長發零碎地披散在後背。
他站在原地停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走進廚房。那裡面站着一個女人,穿着舊衣服,生得五官精緻、明豔大方,但她臉上長年積攢的疲倦和神經質的膽怯弱化了她外貌的特别——皮膚的粗糙是難以掩蓋的,卻也令原本與環境格格不入的她融入這裡。
何清一言不發地走到她身旁,看了看她的位置,自覺地把小闆凳挪了一小段距離,然後站上去,熟練地拿起對他來說大小誇張的菜刀切菜。
女人似乎也習慣了他的寡言,一邊時不時翻炒着鍋裡的什麼東西,一邊用溫柔地語氣緩聲問他。
“今天怎麼回來得那麼晚?”
小何清拿着刀的手微微顫了顫,他先是下意識地把視線挪開,看了一眼旁邊,很快又收回視線,垂頭認真盯着被自己切好的菜,斟酌着語氣小心地對付這份關懷。
“撿菜,耽誤了......對不起,媽媽。”
這是何清每天的任務之一,去離小區有段距離的集市裡,撿那些還算完好的、沒賣出去的菜葉,然後帶回來。偶爾運氣差一點,就會回來晚一些。
“那菜呢?”母親的聲音依舊溫和。
“......”何清把頭埋得更低。
母親并不責怪他,而是平靜地又翻了一下鍋裡炒着的菜,然後騰出手來,早以被這個家磨得生滿了褶皺傷痕的手在何清的頭上輕輕揉了一把,用遺憾的語氣道。
“那清清晚上又沒有吃飯的理由了,對嗎?我可憐的清清......”說着,她的話語中透露出憐惜,無不為他難過般輕柔念叨起來,“你的父親不會允許你吃飯的,不過,清清是不能自己找回食物的孩子,他能為清清提供一個住處也很好了,不是嗎?我們離不開你的父親。”
“為什麼不去偷呢......”
是的,家裡原本給他的任務,是讓他去偷一些“菜”回來。
小何清任她撫摸着,隻覺得她話語古怪,卻不知道如何反駁,于是隻能抿着唇一下一下地點頭,吸收母親說的一切,卻沒有回答最後一句話。
他似乎開智了——在他給自己取字的時候就應該開了,但又似乎沒有,至少,輕而易舉地就落入了女人新編織的、名為家庭的陷阱中。
女人最終收回了手,在何清主動的配合下,一桌子的菜很快被擺好,那個總是一身酒氣,總是和血與傷聯系到一起的男人才慢悠悠地轉回來。
父親坐在床席子上,面前擺着木桌子和女人做出來的菜——他一眼沒看,隻看着久久不上桌的、沉悶站在一旁的小孩兒:“今天又沒得吃啊?”
小孩兒對他回以同樣沉默的點頭。
父親笑了一聲,不含什麼善意的,随後自顧自吃起飯,讓女人夾着夾那,時不時暴躁地罵兩聲,也不管何清了。
今天父親的心情應該不錯。何清如此想着,就想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就在他腳下剛往外挪了一步時,女人的尖叫聲突然響起。何清擡起頭,隻看見媽媽又被父親打了,此刻正捂着臉頰,也難掩掌下是青紅一片。
他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個場景,随即不再多加思考地沖上去,雙手抱住了蹲下身來的母親,背後一下一下扛着父親的毆打。
小何清甚至來不及思考為什麼父親會突然動手。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堅持保護母親,這種行為成了本能,像求愛,更像求生,又摻雜了一些别的東西。
混亂中,他閉眼咬緊唇瓣忍下叫喊,母親的尖叫聲和父親的怒聲混在一塊,最後都變成尖銳的雜聲在他耳畔嗡嗡地響,他再也聽不見父親胡亂的謾罵,隻隐約捕捉到些什麼...母子連心......
父親最終沒有真的把他打暈或者打死,嘴裡也沒有再罵罵咧咧地喊着指望他養老,而是嘀咕着陌生的詞彙,何清一概聽不清了。
他虛弱地被媽媽抱着,被拖到衛生間,然後被背上的劇痛刺激醒。
媽媽正在拿他認不出是什麼的東西往他背上抹,臉上是他熟悉的憐惜。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不該向爸爸提議讓你去上學的。”
何清沒有反應,也說不上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