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覺得自己空蕩蕩的軀殼裡爆發出久違的、名為憤怒和悲哀的情緒，但他對此緘口不言，并沒有向何淵洩露一星半點。

在海神真正靠近後，何淵也沒有再開口，似乎是打算靜默地欣賞何清的抉擇。

而何清，他很快被完全擁一個熟悉的冰涼懷抱中——初見的海神将他當做了無助的溺水者，穿過他的兩臂抱起他便向海岸邊遊動。于是他在一瞬間的僵硬後微微動作，掙紮着推動對方的肩膀以傳達自己的意願。

海神似是有些疑惑，但依舊停止上浮，收手放開何清的同時後退拉開距離。

微冷的氣息離去，視野重新變得開闊，何清因此看清海神旖旎垂浮在海中的每一縷纖長白絲——祂于黑暗裡潔白無瑕地靜立，平靜地低頭注視他、整個人都像是在發着光。

何清在這目光下安靜很久，才聲音沙啞地試着喊祂的名字：“......負、暄。”

海神卻依舊神色不變，甚至有些迷茫地一歪頭。

“我不明白。”祂的神呓被悶隔在深海裡，語調空靈而緩慢，像是不熟悉怎樣開口、于是說每一句話時都在斟酌字句，“這是你的願望嗎？”

何清一窒，心裡的恐慌感終于落到實處。

面前的海神沒有記憶，隻有聆聽鎮民願望的“職責”。

他看着祂，木讷地解釋：“不是。”

“......是一個名字。”。

海神無法解讀他交織成一團的目光，隻了然地點頭，随後禮貌追問：“他死了嗎？”

何清怔愣一瞬：“什麼？”

海神平淡地俯視着面前難過着的人，像是絲毫不覺得自己說出口的話很奇怪，隻是緩聲重複：“那個叫負暄的人，他死了嗎？”

見何清還是滿臉空白，海神心平氣和地伸手，冰涼的食指指尖輕掠過何清頸上的氣管，一路下滑，最終虛停在心口的位置，不急不躁地解釋起來：“你念這個名字時......”

“聲音在顫抖，情緒在起伏。”

言罷海神收回手，依然斟酌着用詞以确保自己陳述清楚：“你在期待名字的主人出現。”

“是人在許願的時候才會擁有的樣子。”祂平靜地定下結論，絲毫不停頓地接着詢問，“所以，那個人死了嗎？”

何清無言地瞧着海神純白的眼睛，那裡面什麼也沒有，隻有一片陌生而純淨的淡然，像是别的事物全都被冰雪覆蓋進海底。

在海神認為何清會選擇離開而不再繼續與祂對話時，何清靠近祂、認真而嚴肅地回答祂的問題：“沒有。”

“他隻是暫時離開了，而我在想念他。”

海神認真傾聽，臉上逐漸出現一些真切的疑惑：“為什麼？”

“......”

何清不說話，隻看着海神白茫茫一片的眼睛，分明是在水中，心髒卻與眼眶一起變得幹澀。

他張了張嘴，幾次想說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惜最後都失敗了，被喉間呼之欲出的哽咽給堵塞回去。

直到有遊魚靠近他蜷縮的溫熱指節，大膽地在上面輕啄，他才如夢初醒，對上海神還在耐心等待答案的視線。

他反而抛回去一個問題：“你覺得，是因為什麼？”

海神并不介意他以問代答，隻沉默地轉動起自己的思緒，随後給出認知中的答案：“是因為你對他有所求麼？”

何清默了默：“......”

這次海神不再需要他的回答，也不再繼續迷茫，而是開始自顧自地說下去，冷靜、緩慢，且條理清晰：“那我很嫉妒‘負暄’。”

停滞一瞬，祂又輕輕補上後半句，聲音清冷而直白地剖析開自己的“情緒”：“應該是嫉妒。這種想取代他的感覺，是髒器被反複擠壓過後的緊皺感...這也很像人類會有的、酸澀。”

何清不接話，隻靜默地看着海神繼續着祂盡力的陳述。

“因為‘負暄’很幸福。我的信徒也對我有所求，但他們從來不會為了願望這樣看着我。”

“怎樣看你？”

海神沒察覺出何清話中的些許冷意，隻用目光描摹着他在海底漂亮的珀色眼睛，平靜而直白地揭露：“像在看一個美夢。”

“......”

“所以我會無償實現你的願望，因為是你來找我做這件事情......”

見何清垂下眼不再回應他，海神突然停下來，之後也向何清那邊湊去。他們挨得極近，有潔白的發絲掃上何清的側臉和脖頸，留下細微的癢意，于是何清抓住他的長發末梢，這不明晰也并不深刻的觸感便很快被流動的海浪給抹去。

耳邊巨鲸的悲鳴與無可描述的吟唱聲還在放大，尖銳持續的耳鳴宛如警告一般被拉得利響，他卻在一片嘈雜裡精準捕捉到動聽而低緩的神音，那聲音清楚地落在他的大腦裡，迷茫而緊逼，像是在探尋一個值得在意的難題：

“所以，你是來找我的嗎？”

“......”

我是來殺你的。

思及此，何清的手下意識收回并往身後一藏——即使這雙手現在看上去并無法對海神造成任何威脅。他低頭無聲許久，後擡眼看着似是在自己都未曾察覺地期盼些什麼的海神，最終果斷轉身向岸邊遊回，隻落下一句泡沫般很快消散的回應。

“不是。”

海神聽到何清的答案有瞬間的怔愣與無助，下意識地追上半米想伸手挽留，指尖擦過對方的衣擺後卻是頓在那裡，臉上浮現出近乎手足無措的困惑與迷茫。

浪潮被他帶起，向海岸邊又挪動了些許，他卻隻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的指尖，喃喃着低呢，像在說給自己聽：

“他說了...他不是來找你的。”

海神機械地放下手，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光景。

海底是一片近黑的湛藍，有浮遊生物在黑暗裡亮着淺光，晃成零散無用的碎星，将稀疏遊過的魚群短暫地照亮。有水母在黑暗裡吸收着不多的光芒，隐匿地緩慢遊動着，不時在一片寂靜裡發出海水被推動的咕噜輕響。

這裡太安靜了，也确實不屬于他。

祂心想，也隻是無意義地環顧着，尚且不明白自己正在經曆的情緒——讓人無端質問緣由、像心髒處被冰涼的海水填滿了一塊原本歡喜的地方——叫作沮喪。

潔白的神帶着祂的沮喪合上雙眼，一瞬間失去支撐自己的理由，于是放任自己重新沉回海底更加黑暗的地方。

浪潮随之褪去了。

......

何清渾身濕漉漉地上了岸，在夜色裡被冷風一吹隻覺得異常的冷。

雷光亮起，他注意到岸邊有被海水沖刷過的水痕，一直蔓延到臨近城鎮的地方，聯想到方才海水湧過的動向，海神和浪潮的關系變得顯而易見。

黑暗裡，雨仍在下。他收回目光，後知後覺地随便挑了個屋檐躲進去，剛找道具烘幹自己，就聽見耳邊又響起何淵漫不經心地打趣：

“看來我未來的小共事人已經在那兩個人之間做出了選擇，也是，未來總比不上性命重要，對不對？”

“閉嘴。”何清冷冷地呵斥他，同時邁開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