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應他的是海水裡長久的沉默,不過片刻後,何清聽到耳邊屬于何淵的、抑制不住驚喜的低笑。
祂的笑聲不停、越來越大,幾乎讓人思緒混亂,與之一同歡愉。
但何清得到答案後心裡隻剩下塵埃落定的死寂。
“哎呀——哎呀,被你發現了!哈。”何淵還在笑,連帶着話音都變得顫栗,似乎是何清毫不留情面的舉措足夠讓他興奮歡欣——至少何清能從中得到一個答案:祂并不在乎自己是否憎恨祂、甚至想殺了祂。
笑夠了,何淵才再一次停下,無比愉悅地低聲對着何清開口:
“清清,我越來越期待将來我們的見面了——”
然而何清這一次不再回應祂,隻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再度将祂忽視并抛之腦後,轉而頂着沉重的水壓擡起手,推開何宅重量不輕的大門。
門扉劃過海水,發出氣泡炸裂的悶響,最終再次沉寂。
“清清,我以為你會像上次一樣消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已經準備好要安慰你了,現在看來你并不需要——真、可、惜。”何淵還在聒噪地表達欣慰。
何清全當沒聽見,面色無波地邁步進入何宅,徑直走進廚房。何軒被定格在那兒,手上抓着一把剩餘的、沒來得及打掃的家仆血肉,是将要塞入口中的模樣。
“你的這個弟弟可是十足的忠誠——為了阻止你,拼命地想把自己的能力搶回來。”何淵笑吟吟地看着這一幕,不鹹不淡地刺激着何清。
何清上前去把何軒的手指一根一根揉開,将那些血肉丢回地上,又借着深暗的海水洗淨了何軒的手。
這裡沒有燭火,重新被黑暗籠罩,像極了上一次一切奔向無可挽回時的場景。那時候的何軒,被他關心的第一反應是退避、怕已經吃下去的髒污也染上自己兄長的手,是發現不會有牽連之後才敢難忍地縮進他的懷中。
如今的何軒似乎也還殘存着一些意識,可惜拼命地掙紮也隻讓眼珠不明顯地挪動分毫。何清看得清楚,他的眼裡有痛苦和悲哀,唯獨沒有恨意。
許是真的将何軒視作天賜的緣故,何家一直以來都将何軒教得很好。他謙讓恭謹、待人良善,對無冤無仇的陌生人都少有怨憎或是粗野的時候,在何清到來之前甚至沒有急切與欲求,幾乎要與惡念交織的海神鎮格格不入。
說到底,他應當為此負責。
“......何軒。”何清喊他的名字。
在海水中,停滞不動的何軒雙眼裡積蓄起滾燙的淚滴,之後再無下一步動作。
他身上的枷鎖消失,一切靈魂深處的痛苦與強加的扭曲情緒都随着詛咒的解除而遠去,代價是他如今所懷揣的分毫力量遠遠無法與何清相比,再如何悲傷,也隻能憑借殘存的能力保留一絲意識,然後像這樣一動不動地呆望。
何清避開他的目光,将他抱回他自己的卧房,放在床榻上、并貼心地掖好被褥。這一切做完,他才輕輕坐上榻側,拂開何軒的額發垂目輕語:
“你如今可以離開,我會送你到海神鎮之外的地方...”
話音未落,何清察覺到何軒強烈的不願與抵觸,那些難過的情感順着海水絲絲縷縷地鑽進他的大腦中,在一衆狂喜與虔誠的情緒裡格外清晰突兀,令他止住問詢。
“......”半晌,何清無奈地輕歎,“我不會留在這裡,你也不該留下。”
“你該有更好的人生,與我無關的、不被束縛的。”
何軒無法回應何清,但有海水籠罩起他悲傷的願望送進何清耳中。何清為此沉默良久,最後将手心貼上他的額頭,聲音幾近溫柔:“我也想帶你走,但我沒有那樣的能力,是我的失職;你沒辦法聽懂我口中有關天外的訊息,那是認知屏蔽,與你沒有關系。”
“不要遺憾...我們本就隻相處了短短三日而已。”
是的,加上何軒幼年時期的、半日不到的拯救,也不過是短短三日而已。
“你不該因為這三天時間就把一輩子都抵押給我,我也不能趁你最不舍的時候讓你做出等待的承諾。”
——因為我沒有未來、更不會回來。
——但你還有百年的時光,若我成功讓世界變得理想,你将自由遠航。
借着微弱的一絲羁絆,何軒聽清了他的所思所想。
海水中浮動着的那些焦躁急切歸于心死般的平靜和悲哀。
何清神色不變地将手下移,蓋住了何軒的眼睛。深色的海水覆在他們身上,被帶上一絲缱绻的意味,又像是在配合着它的主人進行一場決絕的送别。
“不如忘記我吧。你還是個孩子,可以繼續行上你過往的軌迹:去念書寫詩、懷着憧憬。”他低聲構建着何軒的未來,帶着真心的祝願,“真相需要代價,所以我希望你懵懂如初,直到一切落幕。”
何軒的視野裡一片黑暗,聽着他的呢喃,眼角滑過綿長的淚。那些淚水最終都融進海水裡,恰如這短短的陪伴将要融進他漫長的一生,或許在未來的某一日再無蹤迹、也再無人提起。
“我們不會同路的,而我希望你比我要幸運。”
......兄長。
可我更想要與你...永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