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城這個地方,多山,多水,多林,多霧,景色既清透又朦胧,山色水光少了幾分人工雕塑,倒是被稱為最接近自然的城市。
沈青青卻不太喜歡這個地方。
她住的閣樓光線不好,窗子外爬滿了房東養的青藤,不知道是什麼品種,隻記得春天會開白色的花和夏天滅不完的蚊蟲,以及常年閣樓裡晦暗的光線。
清晨,沈青青從睡夢中醒來,看了看時間,從小鐵床上爬起來,迅速收拾好出門,在路上她思考着待會語文早讀要趕哪科作業,還沒等她想清楚,她就看到公交車上的林清霧被人故意推了下來。
少年似乎有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茫然地看着推他下來的那幾個男生,窗邊的幾個男生挑釁地做了幾個鬼臉,然後把手中的飲料瓶砸在他身上。
“死娘炮,窮比,聽說你拒絕了唐薇?”
“你什麼品種?跟你玩玩而已,唐薇是什麼人,你配嗎?”
公交車緩緩離去。
沈青青沒有上前。
深秋的霧從四面八方籠罩過來,一點一點把林清霧吞噬掉,他在原地站了會,而後回到公交站等車的亭子下。
他無疑是出衆的,身上幹淨的少年氣和周圍清透的霧形成了難以言喻的氛圍美感,周圍一起等車的人頻頻看向他,他原地張望了一會,終于看到了不遠處單手挎着書包的沈青青。
他揚起了笑容,沈青青不懂他為什麼還能笑得出來。
“沈青青,”他招手,沈青青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他們那麼對你,你不生氣?”
“生什麼氣,”他的笑容沒有陰霾,“我不認識他們,他們這樣的行為就是想讓我難受,我生氣了,才是讓他們如願了。”
“精神勝利法是吧?”
他有些沉默,然後道:“我習慣了。”
其實從小到大,不被尊重是常态,因為沒有父親,母親常年埋在麻将桌旁,他很小就自力更生學會了做飯,因為過得艱辛,常常被人說是要飯的,很多人可憐他,但是往往那些可憐他的人,會在丢了東西後無緣無故的找上他,說他偷,說他摸,他的處境有多不好,那些人就越有理由證明他不幹淨,越有不尊重他的借口。
不是沒有反抗過,不是沒有解釋過,不過那些人總會說,不是你是誰,那些東西也不算多好,隻有你沒有,隻有你需要。
隻有他需要……
這世上,什麼樣的人,才能掙得到尊嚴呢?他不知道,他隻能自己尊重自己。
沈青青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以前是什麼時候?”他笑道:“青青,我們都長大了,小時候誰沒有做過幾件糗事,你不能用小時候的眼光來看我。”
小時候的林清霧,會在被人冤枉偷東西後拼命解釋,沒人聽他的,沒人給他作主,會鬧着要報警,被高年級的學生欺負了,會想方設法的報複回去,好像受不了一點委屈似的。
但是人都會變,沈青青沒資格定義什麼,被欺負的不是她,她就是一旁觀者。
但她沒想到,接下來她也是真的,徹徹底底變成了旁觀者。
…
…
“我喜歡你。”
“我對你沒感覺。”
一場很普通的告白,在林清霧的記憶裡,已經褪色的仿佛不需要在乎的一次告白,最近被頻繁提起。
他隻是照常拒絕了一個女生,或許是被糾纏得有點久,所以他才會疾言厲色地說出那句我對你沒感覺的話,如今這句話,傳遍了整個校園。
沈青青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在議論。
“那就是一班的林清霧吧?”
“就是他拒絕了校花?”
“什麼拒絕,人大小姐就是玩玩而已,就是有些人,不識好歹,隻怕是要倒黴了。”
沈青青想,怎樣才算倒黴?
林清霧還不夠倒黴嗎?
人們印象中的林清霧,是年級第一,很高,很帥,穿着洗得發白的校服,長年作為年級第一上台領獎,一個字正腔圓,身高腿長的正統帥哥,光論這些來說,他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光鮮。
但同時,伴随他的,還有各種笑話。
他很窮,他的窮,如影随形,時不時的為這個校園增添笑話。
頭發很長,甚至可以用皮筋紮起來了,上台領獎被校領導說了,他說他沒錢理發。
穿人字拖上學,被紀檢部逮着了,他:沒錢換。
班級交十幾塊錢的資料費,他也總是拖拖拉拉,資料都快做完了,他才磨磨蹭蹭的交了。
說是撿瓶子的錢不好攢。
男默女淚。
他一個人領貧困補助、優秀學生補助、年級獎學金、國家獎學金……學校能給他的都給了,但他還是吃飯連菜都不敢打,就打一碗免費的菜湯,泡着白米飯,無視所有人同情的目光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
在他被校花遞情書之前,他也算一個傳奇,畢竟他的成績足以賦予他各種光環,就算是許多人覺得他虛僞矯情聖母,也不妨礙他最受女生歡迎,暗戀的人數不勝數。
但這一切,在最近全部消失了。
沈青青能感覺到周圍的一切開始變化。
校花好像請假了,兩個星期沒來上課。
一班這個平日裡隻有學習的地方最近卻熱鬧了不少。
走廊裡時不時走動的男生,窗邊打量的眼神,校花閨蜜團時不時的造訪,廁所邊聚首大聲的謾罵。
“林清霧啊,那死娘炮真把自己當回事。”
明明是深秋,卻有什麼開始躁動起來了。
壓抑的,需要宣洩的氛圍,在唐薇回來上課那天徹底被打破。
沈青青一直記得那天,林清霧先是被人攔在校門口遲遲不讓進,在唐薇的車子到學校後,唐氏大小姐的擁蹩者脅迫着林清霧過去道歉。
林清霧沒有道歉,他被潑了一身水,唐薇從車上下來,笑容燦爛。
“我叫唐薇,林清霧,你要好好記住我。”
那時候林清霧不懂這句話,沈青青也不懂,她隻是覺得,林清霧,永遠都是這麼狼狽。
為什麼他都這麼狼狽了,還能每天堅持去喂貓。
沈青青跟他說話越來越少了。
一班是一中尖子班中的尖子班,平日裡學習很高壓,沈青青應付得身心俱疲,加上晚上和周末昏天黑地的兼職,她糾結語數外物化生,糾結下個月的房租水電,糾結早上吃什麼,晚上能不能早點睡,旁的,她不想管,所以在察覺林清霧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時,她沒有多問一句。
林清霧的情況越來越糟了,所有的指指點點都開始化為具體的行動,一場盛大的霸淩開始了。
唐薇是校花,據說她爸爸是市政府的某位書記,媽媽則是唐氏集團董事長,這種家世對于一中的人來說可望不可及,身邊除了什麼生活助理外還有一堆擁蹩者,所以當她把情書遞給貧困生林清霧時,沒人會想到,林清霧會拒絕。
那天有很多旁觀者。
一個空氣很好的晨間,第一節課剛下,沈青青和一班的所有人都目睹了驕矜明豔的大小姐,在他們班門口,遞上了她手中的情書。
“林清霧,你很特别,跟我在一起吧,我喜歡你。”
校花的臉上是有笑容的,帶着笃定帶着勢在必得,她穿着紅色的小裙子,精緻的妝容像是盛放的玫瑰,像一朵很名貴的玫瑰,名貴得把她和周圍的野草隔開,能讓所有人看得出來她是住着莊園,擁有城堡的公主。
公主似乎必須擁有一切,可是林清霧的一句話,讓公主變得不在完美。
“抱歉,我對你沒感覺。”卑賤如泥的林清霧拒絕了公主。
一個,生母是小三,是賭徒,靠着撿瓶子交資料費的林清霧,拒絕了他們唐氏集團的小公主。
公主的擁蹩者由此發瘋。
是發瘋吧?
體育課上有目的的針對,課桌椅上粘膠水,撕毀他的課本和試卷,潑他一身水,打翻他好不容易打來的飯,走在路上無緣無故被撞到,撞到他的人還會一臉挑釁地人身攻擊:呸,雜種,你媽媽是賤人,你也是。
林清霧報警,把這些事情告訴老師,但是學校和警局不痛不癢的懲罰激怒了施暴者,他們開始了更加嚴重的報複,他們剪爛林清霧的校服,一遍又一遍地把他按在遊泳池裡,喝他們的洗腳水……
越來越過分了,那個清隽的少年逐漸變得沉默。
他不是真的菩薩,起初也會憤怒也會反抗,隻是無人在意,隻是難尋公道。
沈青青一直是旁觀者。
當林清霧收作業時有人不應,卻在他把作業本交給老師以後,沒交作業的人卻給老師說學習委員故意不收他的作業,林清霧解釋,但全班沒有一個人為他作證,沈青青也沒有,
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卑劣的人,冷漠和自私讓她在某些時候會減少愧疚。
當放學時人來人往的時候,有人叫住林清霧,他停下腳步卻被叫住他的人扇耳光。
那個時候 ,沈青青捏起拳頭又放下,反複告訴自己,這不關你的事,你管不起。
“你就是林清霧?”一個滿臉橫肉的小混混甩了甩手,他剛剛打了林清霧的耳光,然後極其輕蔑地看了看林清霧微長的碎發和迅速紅腫的臉頰。
“頭發這麼長,死娘炮,你說說,現在什麼感覺?”
衆目睽睽之下,卻盡是旁觀者,沒有一個幫忙的人,就連站在林清霧身邊的沈青青,也被林清霧自己下意識推開遠離了他。
這種情況下,這個人依舊記得不要連累人,所以把她推開了。
她不敢看這一刻的林清霧。
她在他身後,煎熬,震驚,害怕,憤怒。
尊嚴被踩在腳下,周圍都是指指點點,之前那些人掀翻林清霧的餐盤,他的午飯剛好倒在她面前的地上,他清掃垃圾的時候,對她說是不是吓到她的時候,她都沒有這種感覺。
這種,林清霧已經徹底墜入地獄的感覺。
地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