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蘇蘇醒了過來。
她先看到的是湛藍的天與綿軟的雲。
“蘇蘇,你醒啦。”
黎蘇蘇擡手按住暈陶陶的腦袋,轉頭看過去,驚訝道:“爹爹?”
她再左右看看,“我,我這是在哪兒?”
青衣仙尊歎息一聲。
“你已經回到五百年後了。”
“怎麼可能?!”
黎蘇蘇難以置信:她才剛剛找到小魔神呢,怎麼會——
仙尊搖搖頭,眼含悲憫,“魔神前身與你一同陷入夢魇。他死在夢妖手中,邪骨已然覺醒。”
黎蘇蘇心中一沉。
“所以……我失敗了……?”
“天命如此,非你一人可以抗衡。——走吧,趁魔神手下還未合圍,蘇蘇,你随搖光和扶崖先走。”
黎蘇蘇垂下頭。
半晌,她握住手中的劍,堅定道:“不,我要留下。爹爹在此,宗門在此,我豈能顧惜自身,苟且求全?縱然螳臂當車,我也要戰到最後一刻。”
仙尊摸了摸她的頭,面上劃過一絲悲傷。
“命數啊……”他歎。
“既如此,你随我來吧。”
他們走到了衡陽宗的山門。
曾經彩雲萦繞、仙氣飄渺的洞天福地,如今已經變成萬頃血海上的一葉孤舟。
黎蘇蘇站在宗門之前,看着黑沉魔氣自遠處襲來,深吸一口氣,拔出了劍。
她擡手——
徑直斬向了身後!
“什麼玩意兒就敢來騙我!”
方才的“迷茫、傷感、沉痛”全部消失不見,黎蘇蘇目光清明,顯然已經識破眼前的幻境。
“——我信你個大頭鬼!看劍!”
顧及到青衣幻像長着和爹爹一樣的臉,她沒忍心揮劍砍它,但山門周遭的雲海亭台,被她一通亂劈毀了個七零八落。
霎時間,所有的一切停滞了:雲霧停滞、微風停滞,血海之上奔湧而來的黑霧同樣停滞。
下一刻,目之所及的景象崩解開來,連同黎蘇蘇手中的劍,全部碎裂成不可辨識的色塊,模糊着、消失着——
“呼!”
黎蘇蘇猝然從夢中清醒。
一縷陽光透過繁茂的枝葉灑落在她的前方,一叢斑斓的矮草在陽光中搖擺。
黎蘇蘇動了動身體,但有什麼東西勒住了她的腰腹和手臂。
她低頭一瞧,發現自己被一根藤蔓綁在了樹上。再看看周圍,翠葉如蓋的古樹覆蓋濃稠陰影,樹縫漏下的光線卻明亮到虛幻。豔麗詭谲的密林畫卷就在這光暗之間徐徐展開:盤曲虬結的古樹、毒蛇般盤踞的藤蔓、藤蔓上鮮豔妖異的花朵,還有陷在花朵中間,幾乎已經被藤蔓完全包裹起來的人。
或者說,暫時還能稱之為人——
他們阖眼閉目、無聲無息,臉頰凹陷、身形幹枯,幾乎已經像是一具具骷髅。
黎蘇蘇收回目光,按下心中的擔憂和焦急,努力在樹幹上蹭起來,試圖将捆在身上的藤蔓蹭松。
好在她的身上隻纏了一根藤,因此這一番努力很有成效:短短片刻功夫,她已經成功将自己從樹上解救了下來。
她跳下交錯的樹根。
被捆住的時間有些長,她腿腳發軟,剛一落地就忍不住一個踉跄。
黎蘇蘇扶着手邊的樹樁站穩,一邊揉着蹭扭了的手腕,一邊四處打量。
她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黎蘇蘇:——!!!
這一出可真是猝不及防,她整個人差點被吓飛。
然而定神一看,她發現那人竟然是小魔神。
呃,等等。
——小魔神?!
黎蘇蘇情難自禁地睜大眼睛:“你你你——你怎麼在這兒?”
在這一瞬間,她險些以為自己又陷入了一個新的幻境。
可手腕上扭傷的痛感做不得假。而且夢妖的幻境是針對痛苦恐懼等負面情緒,再怎麼看,“與小魔神在夢妖結界喜相逢”也沒什麼會讓她覺得害怕或恐慌的。
所以,隻能是——
“你也被抓了?你什麼時候被抓的?”
澹台燼頗感興趣地看着她表演“變臉”。
“與你差不了一天。”他的語氣很随意,踩過那些樹根蕨草、花朵菌菇的動作更随意。“我來的時候,你睡得正香。”
黎蘇蘇:“……”
或許“氣人”是魔神的天賦技能——隻要一想到她努力蹭藤蔓的時候,這隻小魔神就在旁邊饒有興緻地袖手旁觀,她就覺得自己很是手癢,想抄起闆磚揍個人。
“——所以你就隻是站在那兒幹看着?!”
“不然呢?”
“……”
算了,不生氣。你難道還指望魔神能日行一善、助人為樂?
黎蘇蘇翻了個白眼,不再與氣人的家夥說話。她湊近旁邊一棵樹上被捆着的人,仔細觀察了一下在藤蔓上招搖的花朵。
巧得很,這東西她認得。
“魇之花?”
是沒聽說過的詞。
澹台燼問:“那是什麼?”
在衡陽宗時,為小師弟小師妹們解答疑惑已經形成了習慣,聽到這個問題,黎蘇蘇沒多想就說:“夢妖把人帶回巢穴,把那個人心中可怕或醜惡的記憶當做種子,催生出藤蔓将他們綁縛住,再讓他們不斷陷入噩夢,結出魇之花供它吸食……就像豢養家畜一般。”
澹台燼再度打量了一下她。
察覺到他的目光,黎蘇蘇疑惑轉身,問:“你這麼看我做什麼?”
“葉二小姐,”澹台燼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你讀書?”
黎蘇蘇:糟糕!習慣成自然了,忘記對面不是自己可愛的師弟師妹!
她壓下那一絲心虛,用“葉夕霧牌兇惡語氣”強作鎮定地反問:“我讀書很奇怪嗎?”
“不奇怪。”澹台燼抱臂站在一邊,閑閑道:“隻是我記得……幾個月前,你寫與蕭凜的信上,還将‘與子偕老’寫成了‘與子仳老’,不想現在就連如此生僻的‘魇之花’都能知曉了。葉二小姐的天賦和勤奮,真是令人敬佩。”
這當然全是反話,而聽出其中意味的黎蘇蘇幾乎要暈倒:她知道葉夕霧一向不學無術,但她萬萬沒想到對方竟能文盲到如此讓人絕望的程度!
好在她很有一番急智,迅速抓住了小魔神話裡的漏洞:“不對,既然是我寫給六殿下的信,你又怎麼會知道?”
——聽春桃說,那個長得和公冶師兄很像的六皇子風評很好,他總不至于把信到處分享吧?不會吧不會吧?
仿佛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澹台燼冷冷道:“的确,蕭凜是人人誇贊的君子,即使他不喜歡你,也不會把你的信四處傳揚。”
“但你忘了嗎?”他惡意地笑了笑,“那封信根本沒到蕭凜手裡,就被九公主截去了。托她的福,不隻是我,就連盛王宮裡的灑掃宮女,應該也有幸聽聞過二小姐的幾句大作。”
好家夥。黎蘇蘇内心驚歎:葉夕霧無法無天,九公主貌似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果然“惡人自有惡人磨”,古人誠不我欺。
她倒不在意丢臉與否,還是那句話,反正丢的不是她的臉。
但暴露身份的大危機迫在眉睫,她不得不緊急轉移話題:
“呃,你看到我姐姐了嗎?她應該也在這兒。”
出乎她的意料,澹台燼又看她一眼,竟沒有繼續糾纏剛剛的問題。
他連手都沒擡,隻是往旁邊看了看,以目光示意道:“在那兒。”
懶死你算了!
黎蘇蘇擡腳往他指的方向走。小魔神倒是沒騙她,她果然在那裡找到了昏睡中的葉冰裳。
昏睡中的素衣姑娘已經快要被藤蔓整個覆蓋住了。
黎蘇蘇看得心驚。她和葉冰裳應該是同一時間陷入夢中的,可現在看來,葉冰裳身上捆縛的藤蔓已經與陷身于此多日的那些人相差無幾,而藤蔓上盛開的花朵甚至比他們還要多、還要鮮豔。
來不及多想,她下手去撕扯那些藤蔓。這藤堅韌得很,她扯了半天也隻扯斷了一根,累得氣喘籲籲。
可能是終于看不下去了,原本隻站在一邊看着的澹台燼也伸手幫了一下忙。
——當然,也可能是出于對葉冰裳的關心。這點她懂。
所以黎蘇蘇沒對小魔神幫她扯藤蔓這件事表現出驚訝。但她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說起來,睡夢越深,藤蔓纏得越緊——你怎麼沒被綁住啊?”
澹台燼隻冷淡地說:“因為我從來不做夢。”
黎蘇蘇偷偷撇了撇嘴。
——很好,不愧是小魔神。
“算了,”她放棄深究,“先救人吧。你小心點,别碰到那些花。”
魇妖結界裡的時間是凝滞的。即使過了很久,從樹葉縫隙間落下的光斑也依舊停留在同樣的位置。
兩人七手八腳一通忙活,眼見着将葉冰裳身上的樹藤扯得差不多,意外卻在此時發生——
樹藤上的一朵花苞,顫顫巍巍地盛放開來,一股帶着異香的白煙自花心汩汩冒出,轉瞬之間就撲到兩人面前。
壞了,是能強行拖人入夢的魇氣!
來不及思考,黎蘇蘇反手将澹台燼往旁邊一推:她自己中招沒關系,總歸她還有些保命的底牌;可小魔神如今是一碰就碎的凡人,可千萬不能出事!
一切隻在瞬息,白茫茫的煙霭霧氣将周圍一切全部覆蓋。
黎蘇蘇隻覺得一陣難以抵禦的困意上湧,随後神昏體軟,恍惚間,她好像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她落在一張梆硬且帶有黴味的床上。
……如果它能夠稱之為床的話。
***
“嘶——”黎蘇蘇小聲咝咝,掙紮着從鋪了層薄褥子的破木闆上坐起來。
她的大腿好痛,屁股也好痛,像是剛剛挨了一頓闆子。可無緣無故的,她為什麼會挨闆子?
這是夢境嗎?葉冰裳的夢境?
她艱難地站起來,扶着牆,一瘸一拐走到門口。門沒鎖,一推就開了。外面的天還很亮,約莫是正午時分。
一個面目有些模糊的宮女走過來,往她手裡塞了什麼東西。
黎蘇蘇低頭一看,是兩個饅頭。
宮女說:“紅豆,我早說了,别往陛下面前湊,可你不聽我的。這不,挨皇後娘娘的訓了吧?”
黎蘇蘇心想:誰是紅豆,陛下是誰,皇後又是誰?
一下子轟炸過來的名詞讓她有些理解不能。她拿着饅頭,問:“陛下——”
“還陛下呢,你快歇了那點子心思吧!”宮女沒好氣地說,“陛下已經納了葉家二小姐進宮,你算什麼,皇後娘娘如今不也——”
她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謹慎地收住話頭,匆匆道:“我要去上值了,你自己吃點東西,好好養着,别想不開。等明天我去找找同鄉的醫女,看看能不能給你讨些藥回來。”
宮女說完就走了,黎蘇蘇卻已從她的話裡品出了一點不妙的意味:
能稱為葉二小姐還能有誰?必然是她啊。
那陛下是誰?不管是盛王、蕭凜還是蕭涼,整件事都會顯得很恐怖的吧?!
她趕緊關上門,從櫃子裡找了件看起來還算幹淨的衣裙撕成布條,強忍着疼痛将傷處紮捆住——這肯定不利于傷口恢複,但好賴讓她恢複了一些行動力。
做完這些,她擦擦疼出來的一頭冷汗,左右看看沒找到盆子,隻好沾了點茶杯裡的水,将略有蓬亂的頭發往後抿了抿,免得走到半路被人當成瘋子逮起來。
然後她推門而出,一路穿過宮女居住的院子,循着記憶中盛王宮的路,往皇後居住的中殿方向去。
走到半路,她聽到了笑語聲。
讓她覺得有些雞皮疙瘩起立的是,其中一個聲音還挺耳熟——可不就是六皇子蕭凜的聲音嘛!而另一個,怎麼聽怎麼像是她自己——
黎蘇蘇就近找了個假山作掩護,小心翼翼地探頭看去。
不遠處,湖心亭裡有兩個人。
一個是“她”,一個是“蕭凜”。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兩人現在的親密姿态。
眼見着夢裡的葉夕霧坐在夢裡的蕭凜腿上,嬌笑着喂他吃葡萄,黎蘇蘇既尴尬又無語:
什麼啊?原來葉冰裳害怕恐懼的事情是這個?怕葉夕霧搶走她的夫君?
不過轉念一想,按照原主葉夕霧那種“烈郎怕纏女”的做派,也的确很難讓人放得下心。黎蘇蘇又覺得很理解葉冰裳了。
她沒興趣再看亭中那讓她汗毛直立腳趾扣地的場景,準備繼續走自己的路,去找陷在夢裡的葉大姐。卻不想,她剛轉過身,就聽身後亭中半聲短促慘叫,而後是湖裡“撲通”一聲。
黎蘇蘇猝然回頭。
亭子裡的“葉夕霧”已經不見了,她在湖裡。
——她的屍丨體在湖裡。
那是一張和自己一樣的臉,慘白的面容還殘留着驚愕與恐懼:她被人生生用手扼斷了咽喉。
而前一刻還與她柔情蜜意的人負手站在亭邊,看着湖裡半沉半浮的屍體,面上是一種悠閑且放松的神情。他似乎很滿意自己親手制作的這幅“作品”。
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擡頭,目光穿過風中搖擺的柳枝,徑直釘向黎蘇蘇。
那自然是“蕭凜”的臉。
那張臉上的一雙眼睛卻陰郁而冷酷。
黎蘇蘇悚然一驚,又勃然一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