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來去迅速,回到迦關的時候,酉時剛過。天還是黑得很早,沒有燈籠照亮的地方,鋪滿了幽涼的月光。
微生舒與路上遇到的幾個官員打過招呼,回到自己暫住的院子。一進院門,他就發現屋外的侍衛全都不見了,兩扇屋門大敞,燭火倒還亮着。
若是偷東西偷到他屋子裡來,也太奇怪了些,他這裡又沒藏什麼軍情機密。
既然想不出緣由,微生舒幹脆放棄猜測,徑直走了進去。
屋中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隻是外間榻上多了一個人——
身披黑狐裘的不速之客毫不客氣地占據了靠近小幾的位置,正提筆在折本上寫着什麼。
微生舒有點意外,“陛下怎麼來了?”
澹台燼扭過臉來。
多日未見,他換了一身頗有北地特色的裝束。嵌玉金冠将長發高高束起,金色珠鍊在發辮間若隐若現。額間垂下的碧玉鎏金額飾非但沒能中和眉眼間的鋒利,反而更顯冷銳。
不過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這點冷意就變成了驕矜:“你叫我什麼?”
确認周圍沒人,微生舒搖頭失笑。
“阿燼。”他反手關上房門,“幾日不見,怎麼越發像小孩子脾氣。”
澹台燼哼了一聲。
微生舒坐到他旁邊,“怎麼不在京中待着,突然跑來邊關?”
澹台燼把正在批的一堆折子往旁邊推了推,“我想見你,所以就來了,不行嗎?”
微生舒假作思索。
“——或許你可以把那個‘見’字去掉。”
“好吧。”澹台燼可不會因為這個而羞赧。他把朱筆一扔,往後一靠,坦蕩直白道:“微生舒,我想你了。”
微生舒湊過去親他。
“我讓侍衛都退下了。”澹台燼單手解了狐裘,“廿白羽留在京都沒跟過來——現在就我們兩個人。”
微生舒自然不會拒絕這近乎直白的邀請。他傾身上前,輕松将人抱了起來,轉過屏風進了裡間。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依然很從容,澹台燼卻不太滿意這種慢條斯理的節奏,拽了他的頭發就來吻他。微生舒隻得順着他的力道俯身,一隻手護着他别撞上床欄,另一隻手環過那略顯瘦削的腰,靈巧地解開了他身後繁複的暗扣。
竹青床幔落下。
澹台燼仰面躺在床上,陷在被褥裡。失去了腰封的玄色裡衣微微敞開,蒼白的肌膚如同一捧新雪。
随着微生舒的動作,他有些難耐地微微後仰,并不在乎暴露出脖頸處的弱點。可就算是這樣毫無抵抗的姿态,他仍然像是懶洋洋地盯着獵物的猛獸。
美而暴烈,尤其令人心折。
微生舒撫過他的唇,低聲道:“我現在才明白,什麼叫見色起意。”
澹台燼咬了他的手。理所當然,又帶些挑釁地說:“……那你可明白得有點兒晚。”
微生舒又說了句什麼。而後人聲漸低,床幔微微晃動。玄色與月白的交錯中,束起的長發散落交錯,發絲間冰涼的珠鍊仿佛在點燃一簇簇細小的火焰。
冬夜遠比人想象的更加迷離。
……
雨停雲收,已是亥初時分。
沐浴過後,澹台燼又靠在床頭批起了折子,顯得格外容光煥發——趕路的疲憊似乎在方才的情事中完全消解了。當然,平時他睡得也少,并且完全不認為這有什麼問題。
微生舒半抱着他,以指代梳,輕輕在他的發絲間劃過,用靈力給他烘幹。有些弧度的長發已經慢慢被養護得烏黑柔順,帶着濕潤的水汽在指縫間流過。
澹台燼将一本不知所謂的請安折子扔到一邊,懶懶地往後靠了靠。
微生舒問:“朝上可有人與你為難?”
“那倒沒有。現在大多數人的眼睛都盯着迦關。”
景國屬實被盛國打怕了,但越是這樣,人們越是期盼一場勝利。這些天,他在上面看着那些大臣希望和絕望交織的臉,覺得還挺有意思。
“一些打死不改口的,被我關起來了。沒有傷及性命……我讓廿白羽單獨建了幾間屋子,幹幹淨淨的,隻不過沒有聲音,除了夜明珠的光之外什麼都沒有……”
說着說着,他有了幾分睡意。不知道微生舒身上有什麼魔力,撫過頭發的手指帶着熟悉的溫度,讓他平靜地發困。
“明天我去見見葉清宇……”他硬撐着沒睡過去,堅強地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至于葉家其他人,你來安排吧。”
“好。”微生舒一邊應聲一邊把他塞進了被子裡。
***
第二天,澹台燼果真去和葉清宇見了一面。
微生舒并不知道他們之間談了什麼,但從之後情形來看,情況應該不錯。葉清宇換下之前的白甲,改着玄色,開始勤勤懇懇地輔佐新任郡守安定城内民生。
葉家人一直到八日後才抵達。彼時迦關已經基本安定,淄夏二軍踏上歸程,景都來的官吏也在返回的路上。
澹台燼沒有讓他們進營,反正葉嘯多半不會為他所用,沒什麼見面的必要。兩路人馬各走各的,謝叙帶着葉家人單獨回京。
但黎蘇蘇和牧越瑤不約而同選擇了留下。
對後者來說,“久别”重逢的感覺很不錯,可對前者而言,情況就比較微妙了。
“葉夕霧?”這天傍晚,澹台燼在營帳外面逮到一隻探頭探腦的葉二小姐。
“嘿嘿,下午好啊,那個什麼……今天天氣不錯……”
澹台燼看着她搜腸刮肚地想詞兒,心道,許久不見,這人越發傻氣沖天。
他不太想來一場無意義的寒暄,于是隻維持着最低限度的禮貌打了個招呼:“真是難得,你竟然活着回來了。”
黎蘇蘇:“……”
話很難聽,但她突然有種詭異的安心:
嗯,對味兒了,還是那個如假包換的混蛋。
就在這時,懷中的滅魂珠淚忽地燙了一下。黎蘇蘇這幾日都沒有查看它,不曾想到它竟能突破重羽的禁制——
想必是有了大進展!
“那啥,你繼續努力工作叭!我有點事去找越瑤!”她立時找了個借口腳底抹油。
澹台燼沒有阻攔,任由她跑掉。
隻是,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他忽然擡手按了按左邊眼眶。
……
黎蘇蘇一路跑到僻靜處,小心用靈識探入重羽中查看。果然,圍繞着滅魂珠淚的釘子數量由兩枚變成了四枚,照這個速度下去,集齊九枚釘子指日可待。
談不上高興與否。她歎了口氣,心中暗想:會是微生舒嗎?應該是微生舒吧——所以他們現在到底是什麼關系啊?
然而,她并不知道,就在她腦補兩人關系的時候,被她腦補的兩個人也在談論她。
“阿瑤給你的。說是荒淵特産。”
飯後散步時,微生舒拿出了一個頗有分量的儲物袋。
澹台燼接過來,随口問:“她人呢?”
“下午看見你在處理政務,她就沒進去,隻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現在麼,多半跑去玩了。”
“讓她玩兒吧。”澹台燼對小蝴蝶精很寬容。“不過,葉夕霧……”
微生舒并不知曉前情:“葉二小姐怎麼了?”
澹台燼遲疑片刻,不知該怎麼表述。說他看着她眼睛發熱?這是什麼怪話,聽着就離譜。而且那變化太細微了,他甚至分辨不清是不是錯覺——又或者是他最近用眼過度。
所以最後他隻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留下,但她不能在這兒吃白飯。”
微生舒有點無奈又有點想笑:“那你想讓她做什麼?”
澹台燼瞥了瞥旁邊的禽舍,靈光一閃:“讓她去放鵝。”
……
第二天,鵝飛狗跳。
澹台燼硬生生被“呃呃呱呱嘎嘎”的叫聲吵醒,頂着一頭黑氣從床上坐起來。
微生舒早就醒了,看他這樣,不免輕笑出聲。
“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葉夕霧她還能幹點兒什麼!”澹台燼掀了被子就要出去瞧瞧,不防身後一條胳膊攬住了他的腰,“昨天四更才歇,再睡會兒吧。”
“我不困。”
“嗯。”
“我今晚一定早睡。”
“嗯嗯。”
總之,不管他說什麼,微生舒一律嗯嗯啊啊含糊過去,打定主意要扭轉一下他非人的作息。澹台燼反抗無效,被拖回來掖進被子裡。微生舒在被子卷上拍了拍,“再睡會兒。我去看看葉姑娘。”
“不許去。”澹台燼使勁掙出一隻手,如法炮制地扯住他。
面對“要麼放棄外衣要麼放棄袖子”的艱難抉擇,微生舒妥協回到床上,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好了,睡吧。”
澹台燼勉強滿意。很快,營帳中隻剩下均勻的呼吸聲。
與這邊的歲月靜好相反,此時,黎蘇蘇和牧越瑤還在英勇地與鵝搏鬥——
前者害怕一切帶喙的東西,慘叫着輾轉騰挪;後者擔心傷到軍隊的補給,忙碌地縮手縮腳。一時隻見禽舍鵝毛亂飛、瘡痍滿目,好一片越幫越忙的熱鬧景象:
“啊啊啊救命!”
“别害怕!抓它脖子!”
“不行——别過來——”
“蘇蘇你可以的!我馬上來救你!”
“啊!蛋!窩裡的蛋要被你踩碎了!”
路過的翩然:到底是誰想出了把這兩位放進鵝圈的馊主意?——天啊,别再掐了,那隻鵝要被你掐死了!
***
十日後,景都。
早在軍隊返程之前,邊關捷報就傳遍了都城上下。這可是景國數十年來第一次大捷,對人心的振奮難以言喻,同樣地,人們對新皇的擁戴也達到了頂峰。在這種情況下,登基大典實乃衆望所歸,就連一些頑固的朝中老臣也默默轉變了态度,整個朝廷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效率運轉起來。
大典這天,風和日暖,晴空萬裡。
承天殿前,群臣肅立。典禮官捧卷高聲:
“新君繼位,入聖殿,沐聽聖言,以承天授,萬年遺祉,先祖庇佑——”
頌唱聲中,年輕的帝王身着衮服冕旒,自陛階而上,五爪金龍在日光下漫射灼灼明輝。
忽地,九天之上彩霞缭繞,雲氣結成大朵瓊花紛揚而下,刹那間,明光燦爛,瑞氣千條,霞光萬丈,洞徹青冥。目睹此景的臣子無不跪伏于地,敬畏地聆聽那仿佛來自玉宇瓊霄的太和清音:
“——昭昭天子,惠我無疆,勉勉我王,載錫之光!”
……
“你都沒看到,雲彩變成那麼大那麼多的花落下來,金光晃得我眼睛都睜不開。”西暖閣中,牧越瑤比手畫腳地描述着典禮中見到的奇景,說罷又疑惑地問,“微生舒,你怎麼沒去觀禮呀?我找了一圈兒都沒找見你。”
微生舒喝了一口茶,笑而不語。反倒是另一個聲音回答了她:“這個麼,你猜他當時在哪兒?”
牧越瑤跳起來,看看左右宮人都在,立刻像模像樣地對來人行了個禮:“陛下。”
澹台燼倒沒想過她還有這種細膩心思,擡手揮退了殿中侍女,果然,小蝴蝶精立刻撲了過來,“哥!所以你知道他當時在哪兒?”
“你方才不是還在說那些雲霞?”澹台燼迤迤落座,接過微生舒遞給他的茶。“有些事情說開了,也就沒那麼神奇了吧?”
牧越瑤有點明白了。她撓撓頭,心說:不會啊,就算說開了她還是覺得挺厲害的……
不過她這次來是有别的事情,現下也就略過此節不提,直接說起了正事:“對了,我聽到消息,盛王已經把葉大将軍下獄了,盛國有許多大臣為他求情呢——可是這都多少天了,我留下的夢幻泡影應該早就消散了啊。盛王從哪裡找來第二個葉嘯?”
微生舒道:“沒什麼奇怪的。你們帶葉家人離開盛都的那個晚上,我接到了謝叙傳來的消息,所以去加固了一下你的法術效果。”
澹台燼先前并不知道這件事,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所以,那個葉嘯會一直‘活着’?”
微生舒點點頭,意味深長道:“活到盛王想讓他去死的時候。葉府其他人也是如此。”
牧越瑤左右看看,恍然大悟:“盛王那麼小心眼兒,肯定不會放過他,這樣,我們就有文章可做了——哎呀!”
頗具反派風格的暢想終止于微生舒的竹簡打擊。“先把清心凝神訣背完了再做你的文章吧。”
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小蝴蝶垂頭喪氣地收獲了功課,提溜着竹簡走了。
待殿中隻剩下彼此二人,澹台燼才開口問:“你不想讓她參與這些事?”
微生舒沒有否認。
“她還小,心智尚不成熟。空有強大力量卻無匹配心境,無異于加速的滅亡。所以師兄一直教她道門正宗打磨心性的方法。我也不希望她接觸太多投機取巧的事情移了性情。”
澹台燼卻說:“有你在,不會的。”
“就像我之前一直試圖模仿蕭凜,想要像他一樣被人喜歡……”許是這段時間經曆了太多曲折起伏,他已經能夠用很平常的語氣說起舊事。“雖然我不敢說自己是近朱者赤,但我相信她不會近墨者黑。”
微生舒想了一會兒,“或許你說得對。堵不如疏,防不勝防——”
他沒有再說下去,顯然這件事尚在斟酌之中。
“不過,”他又說,“我喜歡你,與宣城王可沒關系。”
“是嗎?”澹台燼接住這句玩笑,同樣揶揄回去,“你不如直接說我模仿得不像。”
兩人相視而笑,又喝過一回茶,終于談起正事。
“葉嘯已不能再用,多半會由蕭凜請命出戰。”澹台燼了解蕭昳。過去他忌憚葉嘯,關鍵時刻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任用對方;現在他忌憚蕭凜,一切無非舊事重演。
“淄川軍和夏川軍不方便久離駐地,”微生舒在地圖上劃了一道線,恰恰是兩國分界。“邊關守軍不是宣城王的對手。”
“我知道。所以前些天,我讓翩然去尋找合用的妖獸,昨日她來回報,墨河水底沉睡着一隻萬年大妖——據她說,應該是一條蛟龍。”
“你想煉化它?”
“你似乎不太同意。”
微生舒沉吟半晌,道:“這一次,你可以用妖獸助戰取得勝利,下一次,你也可以用道術法器幫他們擊退敵軍,但你不會永遠都在。凡人的戰争一旦摻雜太多神異手段,隻會助長傲慢與惰性,于長遠而言弊大于利。”
“可你說過,‘兵者,所以誅暴丨亂禁不義也’,上古亦有軒轅教熊罴貔貅貙虎,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
澹台燼與他對視,“是否會助長傲慢和惰性,是活着的人才能考慮的事。難道為了長遠與大局,就要眼睜睜看着本該活下來的人死去嗎?”
停頓片刻,他又補上一句:
“微生舒,我曾經是棋子,我不想讓我的子民也成為棋子。”
暖閣中陷入沉默。
良久,微生舒欣慰又惆怅地一笑,緩聲道:
“你知道嗎?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你是我的一面鏡子,讓我看到自己對這個世界有多麼冷漠。”
澹台燼并不覺得他冷漠。
不過這話裡的松動顯而易見,他選擇了先問這個。
“所以你同意了?”
微生舒點頭。“強行煉化有違道心,如果你能說服它為你所用,我不會阻止。如果此路不通,我也向你保證,會另尋他人助陣,盡快結束這場戰争。”
***
盛王勃然大怒。
“好啊,不過是抓了一個葉嘯,滿朝文武都來求情,這朝堂到底是姓蕭還是姓葉!”
“父王息怒,而今迦關失守,當務之急是立刻派人前去收複城池,複我大盛疆土——”
“你不用替他們講情了!”盛王袍袖一甩,怒火更熾,“自出兵那日你便百般阻攔,莫非你早知葉清宇有反意?你不願出兵,是嫌孤活得太久,礙了你登基嗎?!”
這句話便說得嚴重了。
蕭凜暗歎一聲,跪地行禮,“兒臣不敢。兒臣願親自領兵收複迦關。”
盛王沉沉看他一眼,良久才道:“……準。”
“陛下。”
宣城王告退後,内侍弓着腰小步走進殿中,小聲道:“宮外有人求見。”
盛王本就餘怒未消,一聽這話更不耐煩:“什麼人如此沒有規矩!”
内侍恭敬俯身,雙手遞上一枚玉佩:“那人說要獻計于陛下,還說,陛下見此信物自會知曉。”
盛王随手接過,前後翻看後,神情漸漸冷靜下來,思考片刻,他點點頭。
“讓他進來。”
内侍依言退下,很快,自殿外進來一人,卻并非盛王以為的“他”,而是一個女冠。她身穿黑衣,十分消瘦,一邊袖子空空蕩蕩。
“貧道符玉。”在盛王的注目下,女冠一甩拂塵,行了個揖禮,“見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