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明暄居高臨下,深褐色的眼眸定在那雙狼狽後退的鞋子上久久沒有挪開。
融化的雪摻着泥巴染黑了眼前人的鞋面。
灰色的布鞋面上染深了一片,能想象透過單薄布面的腳趾有多麼的濕冷。
但面前的人唯恐對他避之不及,都沒有顧上自己的腳,要不是後頭是一堵門,怕是會直接掉頭就跑。
這種距離感讓他莫名不适應。
“見到我很驚慌?”
眼前人的一絲動眉的細微表情,哪怕就一瞬,稍縱即逝還是被她捕捉到了,這可怕的潛意識養成的慣性。
他很不高興,别看臉上仍舊一副淡淡客氣的表情,但他已經忍耐了。
她搖搖頭,不想讓自己的狼狽多袒露出來惹得他更加不快,側身轉換着自己的姿勢,淡然回道:“隻是有些驚訝。”
驚訝是真的,遠在海市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都以為是昨晚熬夜産生的幻覺。
但慌張也不是假的,一個為人處事秉承着利益至上的人,怎麼會屈尊降貴來到這個小山村,她身上是有什麼利益可以大于他跋山涉水而來的成本,他的到來是不是會打破她現在好不容易求來的平靜。
一封年前的家信比這出場還要能給她安慰。
“你以為是誰?”
阮明暄沒有逃過她神采飛揚的笑意,是看到是他的那一瞬間才驚慌着後退帶上了防備,那表情他在許多談情說愛的男女中見到過,他的這個“妹妹”不會也和那些人一樣,到了開竅的時候。
這裡能有什麼好男人?寶山不要要爛礦。
阮明暄支着傘一步一步走近,拉近與她的距離。
油光黑亮的皮鞋踩在泥濘的泥巴地裡,與另一雙布鞋湊近,看着就像是風馬牛不相及。
壓迫感和生疏感襲來。
林佩玉習慣性換上了一副平淡面孔,扭頭沒有對視,眺望遠處嘴上輕輕否認:“沒誰。”
距離太近,近到略微一動就能感受到兩人衣物間的摩擦。
阮明暄低頭感受着鼻息下的“妹妹”不同往常熟悉的陌生氣味。
不是十多年來的檸檬清香,而是一種劣質的肥皂臭味,質樸但卻廉價。
輕笑一聲。
嘴硬。
就像林佩玉能讀懂他的表情,他又何嘗不能猜透她的小心思。
“真出息啊,阮佩玉,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
他拿手點點林佩玉綁着繃帶的手。
“……阮同志……請你遠離一點。”林佩玉捂住自己的傷臂,從太過貼近的距離中抽離開來。
她略顯蒼白的嘴唇抖了幾下,最後克制住那個稱呼,喊出個不出錯的,往右側退了幾步。
退開男人濃烈的木質香氣,林佩玉才能保持克制的和他談話,不然她的腦子裡都是眼前這個人,無法進行思考。
她退幾步,阮明暄就往前欺壓幾步,帶來肅然冷冽的氣勢。
這麼多年的相處,林佩玉知道這是他生氣加劇的征兆,他一生氣面上不顯,氣勢迫人。
但今時不同往日,她一步步後退,因胳膊使不上勁,走路平衡不好,有幾步踉跄。
“距離要有,但不是對我。”他看着她費力不想與他搭邊的模樣,加重了語氣。
林佩玉沒辦法把距離拉遠,擡起眼望進他漆黑的眼瞳裡,語氣比他更重:“我們之間已經沒有血緣關系了,未婚男女之間保持距離是一件很禮貌的事情。”
阮明暄眼睛裡明明滅滅像是湧着一團火。
十七年的共同生活,他還以為能有一絲情誼在那裡。
他沒有抛棄自己哥哥的位置,而眼前這個人卻乖覺地把他劃分到了陌生人的行列。
他為着難得那麼一次救命的恩情,正視他這個小妹妹,本着事情發生在他上學之後,信上語焉不詳,又是他爸做的決定,他總以為這下鄉有着額外的隐情,不是她自願,才過來盡盡他哥哥的本分,到頭來卻是保持距離的诘問。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吃些無畏的苦、受些沒用的罪。”他冷笑出聲,嘲笑她的無用。
“這些苦、罪能夠給你換來更好的未來也是值的,但我看你并沒有這個本事,純純是在這裡浪費你的生命,浪費你十七年來學的知識。”
“連我給你的東西都守不住。”阮明暄低歎一聲,不知在責怪她沒用還是責怪自己來的太遲。
咯噔一下,林佩玉心漏了一拍,她下意思去摸自己空蕩蕩的手臂。
把手縮到袖子裡掩耳盜鈴。
手被另一隻溫熱的大手拉住,頭上沒了傘的遮擋,雪花打在兩人的頭頂又飄過她的眼睫。
黑傘被他放在腳邊,他從褲子口袋摸出一塊手表,微微彎腰給她帶上。
看着那塊表,她微微震驚,這塊表她托孫建國賣給了村裡一戶辦喜事的人家,怎麼會……怎麼會在他手裡?
“這塊表怎麼會在你那裡?”
阮明暄雙眼低垂專心緻志,沒有理會她的詢問,仿佛不是系手表這麼尋常的事情,像是面對什麼精密儀器。
她掙紮一下,被他擡眼一個淩厲眼神止住。
她松了力氣,任由他操作。
她的視線不可控制的把眼前這隻手的觸感和另一雙大手進行對比。
這雙手和馬志強的那雙溫熱寬厚的手不同,這雙手更為骨節分明,手掌沒有老繭,唯有食指側邊有寫字磨出的小繭,秀氣斯文。
“你再把我送你的東西給賣了,你有本事試試。”皮帶扣上常用的那個齒已經滿足不了她瘦了一圈的手腕,阮明暄往裡多扣了一節,“完璧歸趙。”
阮明暄見着眼前的丫頭盯着他的手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麼,難得消了那麼一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