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嗎?”
何櫻敏的心猛地一顫。
在短短的時間裡,她的心思早已百轉千回。毫不誇張地說,在那短短的兩個呼吸,何櫻敏已經想到了上萬種被指責和說教的可能。
她想,陸昭昭會不會覺得她不擇手段?她又想,我為什麼要在意她的想法!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她想,正是因為如此,我才離開她,她想,她憑什麼指責我,她這樣的人——
她這樣的人——
【怎麼會理解我——】
“痛嗎?”
可當這兩個始料未及的字被吐露,何櫻敏的眼眶便是一酸。她茫然地眨眼,終于肯去看她,卻始終無法尋覓到哪怕一絲的不屑……
唯有關切。
何櫻敏啊,如今已經有了師長,和很多“友人”。他們誇她懂事,誇她乖巧,欣賞她的體貼。可隻有一個人,隻有這麼一個人,會拉着她的手問——
【痛嗎?】
何櫻敏不覺得痛。就像她一直以來也不覺得委屈。有什麼可委屈的呢?她處處體貼,給足了人成就感與情感支持,從而換取自己所需的利益,這是等價交換,算不得委屈。
可究竟是為什麼,當她握住她的手這麼問,委屈便如潮水翻湧,瞬間将人淹沒。
……好委屈。
何櫻敏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她也會委屈,她也會煩躁,她也會疲憊,她也會落淚。
她假扮着一個讨喜的完美形象,久而久之變得麻木不仁。可這一刻,何櫻敏終于明白了,她究竟是為什麼不敢面對陸昭昭——
原因如此簡單:
【隻有陸昭昭看着的,才是何櫻敏本真的自己。】
有個少女,不看假面,不聽粉飾,溫柔地注視她的靈魂。可何櫻敏卻如此可悲,她無法面對真實的自我,所以用“為她好”的借口落荒而逃。
她沒有辦法面對醜陋的自己。也絕不敢相信……
【這個世界上,怎麼會真的有,能夠接納我的人呢……?】
“敏敏?”
何櫻敏回過神來,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她低着頭,花費了很大的力氣,來為自己積攢開口的勇氣。
但在說出什麼話語之前,另一個聲音響起了:
“昭昭……啊,櫻敏?”
陸昭昭轉過頭,高興地喊了聲“素素”,可話音剛落,手中蓦然一空。
何櫻敏猛地抽出了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扭頭便跑開了。
“敏——”
陸昭昭沒能攔下她,尾音消散在風裡。沈素書意識到什麼,懊惱:“……我是不是不該來的?”
陸昭昭搖了搖頭,說:“總還有機會的。”
都是來赴宴,墨城就這麼大,隻要有心,總能再找到彼此的。能見到何櫻敏,陸昭昭已經很高興,她不知道現在是否到了那個能夠轉變的時候,但她很清楚一點——
“昭昭還是很關心櫻敏的。”
沈素書說。陸昭昭則笑了笑:“素素不也是嗎?”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真是奇妙。即使闊别已久,她們仍惦念着那一個人。二人并肩又往回走,陽光穿過樹叢的間隙灑落在她們身上,将搖曳的樹影與身形交纏。
“希望這次,能和櫻敏和好。”沈素書說:“不過話說起來,昭昭原來是在找櫻敏嗎?”
“咦——”
陸昭昭剛想否認,又意識到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在找人?”
沈素書笑起:“恐怕不是我知道,大家都能看出來。”
陸昭昭不是很會遮掩的性格,實際上也沒怎麼掩飾。所以熟悉她的人自然能看出,她今天出門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在挑書,實則心思不知飛到哪裡去,偷偷盯着每一個過路人看。
親友們于是能夠猜出她是要找什麼人。但既然陸昭昭不說,大家也就善意地不追問,還給足了她東張西望的空間,隻假裝自己臨時眼瞎。
要不是見到何櫻敏,大概有了猜測,沈素書也不會點出這一點。陸昭昭反應過來,倒是哭笑不得:“原來你們都在配合我呢?”
這真叫人無奈,可心裡又暖暖的。陸昭昭低頭踩中一片樹影,看着自己和友人的影子,忍不住笑起來。
“說來,桃花又開了。”
“畢竟,是三月呢。”
“我想起一件事。”
陸昭昭抿着唇笑,蹦蹦跳跳往前,轉過身來,背着身倒退着走,看着文靜的少女,眨了眨一隻眼睛:“你猜是什麼?”
沈素書思忖片刻:“……我們采些桃花,做桃花粥?”
“對哦,可以做桃花粥——哇,不是不是!怎麼說到桃花,你就想到吃的??”
“唔,畢竟——”
沈素書微微歪頭:“昭昭肯定想吃嘛。”
陸昭昭:“……可惡。”
完全,被看透了!但是——這次她想到的事,真的不是吃啊!!
她鼓了鼓臉,正想揭露謎底。背後卻蓦然被一撞,若非沈素書反應及時,差點就要跌坐下去。
但當她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時,也第一時間就意識到:盡管她是差點跌倒,撞到她、或者說被她撞到的那個人,顯然情況要更糟糕!
“嗚哇——抱歉抱歉!!!”
些許新鮮瓜果和不少書籍,此時亂七八糟散了一地。一名素衣的男青年跌坐在地上,顯然還沒回過神來。
陸昭昭已經蹲下身去,手忙腳亂把滾遠的水果撿回來放進紙袋。青年才終于回神,摸索着支起身體。
“無……無礙。是小生失禮,竟沖撞了姑娘。”
“不不,也是我——”
到底誰撞上了誰,陸昭昭自己也不太清楚。畢竟她倒退着走肯定要負責任,但這個人沒有看到她——
她擡眼一看,便頓住了,又立馬心生愧疚,同時完全明白了為什麼她這麼一個帶着帷帽的顯眼包,還會被人給正正好撞上……
無他,隻因青年的雙目上,蒙着一條白色的布帶。
……他是個盲人。
陸昭昭愧疚地不吱聲了,想去幫忙把他扶起來,沒想到青年自己已經摸索着站起身。不過他又蹲下,伸出手臂去尋找失物;陸昭昭隻好先把撿來的瓜果交給他,又俯身去撿書。
“這……真是麻煩姑娘。”
盲人青年顯得很不好意思。但因抱着瓜果又不能視物,隻能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不安地摸了摸蒙眼的布條。
“我分明方才跟老闆說過,要包得緊實些……唉。真是對不住啊。”
“沒什麼,都怪我,沒好好走路……”
大街上撞倒殘疾人,陸昭昭很是慚愧。她把散落的書撿起,沈素書也帶着掉遠的幾本書過來,同時撿起了紮帶,把書籍重新捆綁好,确認不會散落,再交到青年手中。
青年連聲道謝,又連着道了幾次歉。搞得陸昭昭很不好意思,忍不住問:
“你要去哪裡?要不我們送你過去?”
“這……這就不必了,實在太麻煩二位。”
青年顯得很有些受寵若驚。他不安地抱緊了蔬果,洗得發白的袖角更顯局促;雖然雙目被遮得嚴實,但略顯蒼白的面頰加上瘦小的身形,難免顯得文弱,渾身都透露出一種社交适應不良的i人氣質。
但他的脊背又實在很直,即使搭着一身布衣,竟也有幾分文人氣度。這讓他盡管看起來不太惹眼,交談起來卻很易生出好感。而這氣質獨特的青年,又小聲開口解釋:
“我家就在附近,這條路我已很熟了。隻是拐杖先前送去修了,這才……總之,謝過二位姑娘,不必擔心我,我自己可以的。”
但他就算這麼說,眼看着這文弱青年大包小包拎着艱難緩慢地往前走,陸昭昭和沈素書也是不可能放着不管的。她們幫他提了東西,送到院門口;青年又幾次三番道謝,請她們喝了杯茶。
隻是萍水相逢,倒也沒再有什麼波瀾。隻不過陸昭昭二人得知了他的名字:
吳茗。
“呼……其實,我這還是頭一次遇到殘疾人。”
回去的路上,陸昭昭道:“我知道這世上殘疾人有很多……不過平時好像很難見到。”
現實中如此,遊戲中也是。陸昭昭其實在現實裡遇到過殘疾人,但《尋仙錄》裡還是頭一次。尤其是目盲——
紮着布帶,也太有标志性了。
“或許是因為,對于殘疾人來說,出行很不方便?”
沈素書若有所思:“我也很少見到這類人……想想看也能理解,像方才那位吳公子,在街上跌倒了連東西掉落都找不回來,想來也不會喜歡出門,大多時候都待在自己熟悉、不會出現意外的地方吧。”
“是呢。出行有諸多不便不說,也容易招緻他人異樣的眼光吧。”陸昭昭歎氣:“何況修仙界連盲道都沒有……”
她莫名地感到了些許心酸。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很多生活不如意的人,殘疾、貧苦……現實并非童話,而即使是童話,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幸福結局。
她拍了拍自己的臉:“……有機會的話,能幫就幫一把吧。”
沈素書點點頭。陸昭昭沖她笑笑:“對了,我們剛才……噢!我說的那件事啊,其實是——”
她一邊說着,一邊順便地點開了【人際】界面。真的是順便,因為她今天為了找阿修已經開開關關好多次,快成本能反應了;這會兒心思一動,也是想看看那位【吳茗】的特質,畢竟第一次見殘障人士,她的确有點好奇。
但當面闆展開,她的話語又一下頓住了。
“……昭昭?”
“啊……嗯……”
陸昭昭勉強回應,但腦海中的畫面,依然定格在方才的視野;心中徘徊着的,也隻有一句震聲疑問:
【How old ar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