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結果的解讀,皇帝做得相當矛盾。
有時候皇帝會很慶幸,覺得他的阿承在努力過後對漢人失望了,隻好選擇過回了隐士的生活,于是他們倆的那個成不了的奢侈願望至少可以實現一半。當了村夫的諸葛承雖然沒法在史書上留名,再讓“諸葛”這個姓在曆史上閃耀一次,但至少他的一生是快樂的。
更多的時候皇帝會怨恨,恨司馬家的人代代都懂得怎樣才能毀了諸葛家的人。明明諸葛承有一腔熱血要拯救漢人王朝,對方卻連一個最簡單的身份和機會都沒給過他。暴殄天物到了這等程度的皇帝和王朝,為什麼還會在那裡苟延殘喘,隻不過占了一個漢人身份,難道就能為所欲為到這種地步嗎?
極少數的時候,當皇帝在半夜裡從一起刺殺裡驚醒,随即抽刀殺死了幾個已經摸近殿内的不知名的死士,然後在彌漫着血腥氣的房間裡和幾具屍體面對面地發呆。皇帝會覺得特别地惶恐,如果阿承不曾像他這樣好運,如果在他前行的路上遇見了某個意外,而他沒有順利地躲過去,那他是不是會就此死在某個角落,永遠也無人知曉。
現在皇帝知道了,事實和他所有的想象都不一樣,諸葛承原來一直都在,甚至在皇帝的書房裡有整整一個架子專門用來放關于這位的分析和情報,因為他是皇帝首選要進攻的州的刺史,手上握着漢人的三座雄關。
這兩年來關于這位刺史的情報更是事無巨細深入底層,因為皇帝在他身邊安插了整個北面最優秀也是他最信任的一位細作。皇帝從來都不曾懷疑過對方發回來的消息,沒把這個有時過于不靠譜,還一直婦人之仁的将軍放在心上,也沒想過他會成為自己進攻漢人王朝時的最大阻礙。
但現在,僅僅一個小魏就讓皇帝明白,其實攻守早在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對調。諸葛承用整整二十三年做了一個局,他的刺史生涯看起來普普通通乏善可陳,隻是不好不壞的平庸,就像眼前這一大堆退了色的繩結,髒兮兮地扭在一起不太起眼。但在那一團亂麻的繩結最後,是那些早已被他磨到發光的鈴铛,也是皇帝的細作肯定從沒見識過的機關獸大軍。
“阿承,本來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還挺擔心的,但現在回想一下,這些年裡你應該過得還不錯,也算是……平安喜樂了是嗎?”
皇帝明白魂契一旦激活,每一隻機關獸都可以是諸葛承的眼睛和耳朵,所以他現在對着一串鈴铛感慨萬千的樣子肯定也落在了諸葛承的眼裡。可是皇帝回想了一下,過去兩年裡,他自以為得計還不自知的傻樣大概已經被諸葛承在暗地裡笑了個遍了,所以也就不在乎現在能不能保住最後的臉面了。
小魏在和皇帝玩鬧了一陣子後終于想起來他主人的交待,它是被派來引路的,所以小魏轉身踏踏蹄子示意皇帝跟它走,而皇帝也自然地翻身上馬帶着他的兩萬大軍跟在了小魏身後。
而此時此刻在虎牢關上,諸葛承已經指揮那些人在城牆中央擺好了琴案,他一身的寬袍廣袖在城頭的大風下,被卷得像要得道成仙了那樣地飛揚。而城牆上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守軍們,明明各個都帶着大戰前的緊張,一邊深呼吸一邊遵循日常的訓練檢查手裡的弓弩,卻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回過頭看他們的将軍,又在這種關鍵時刻搞什麼奇怪的幺蛾子。
毛小豆和阿拓神色複雜地看着諸葛承在已經擺好的琴台前坐好,剛剛才知道他爹來曆的毛小豆甚至有空在腦子裡想了想,是不是還要給他爹去找兩個道童來,好把眼前這出似曾相識的戲碼再弄得還原一點。
而諸葛承此時卻突然側過頭去,像是在仔細聆聽着什麼,而片刻之後他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啊……算是。就當做你我都……得償所願了罷。”
說完這句的諸葛承閉上眼睛,直接在琴上撥了一個弦音。
280.
虎牢關雖然依靠兩側的山勢扼守着北面南下進攻洛陽的要道,但是從關底到玉門渡那段還算平緩,于是皇帝不過跟着小魏來回輾轉了幾個彎道,虎牢關的正面就已經遙遙可望。而自那城牆之上,斷斷續續的琴聲傳到了皇帝和他的大軍附近,讓人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
諸葛承彈的依舊是那一曲清心調,二十多年過去後,他的琴技自然比起當年更進一步,但糾纏在皇帝身側的怨魂和寒氣也遠非當年可比。盡管如此,皇帝依舊覺得随着那一些片段的琴聲傳來,他的世界是真的,徹底地,安靜了。
這不同于殺人過後或者聽見剛剛的鈴铛聲那種飲鸩止渴式的片刻甯靜,皇帝甚至覺得,連他的内心也跟着一起平靜了,剛剛還在他腦子裡盤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此刻全部煙消雲散,就連周身纏繞的那些怨靈似乎都遠離了他幾分。
而後皇帝擡起頭看着天上,很多年來他隻能感受到太陽的亮了,然而今日在虎牢關前的山道之上,陽光透過密集的雲層灑下來,隻照亮了皇帝半張側臉,但他卻覺得連心都暖洋洋的。
陽光照散的不光有寒氣,還有皇帝周身那濃重到發黑的殺氣,他伸出手來靜靜觀察着那些糾纏在他的殺氣領域裡的怨魂們。它們随着殺氣減弱後一點點脫離掌控,然後就如同當年皇帝曾經目睹過的那些超度科儀裡的一樣,怨魂們的表情逐漸平靜下來,最後掙脫了他的束縛,化成點點光芒消散在周圍。
所以皇帝笑了,笑得平靜又安詳,讓他周圍幾個常年跟着他征戰四方的将軍們露出了驚異的表情。常年在北面隻露出殺伐一面的皇帝,在那曲清心調的幫助下重新找回了内心的甯靜,收了臉上二十多年的殘忍修羅相之後,于是他看上去又像是位慈悲的佛陀了。
其實歲月也并沒有唯獨厚待諸葛承一人,皇帝看來也隻是比二十多年前更成熟了些而已,甚至因為臉上褪去了稚嫩之後,他比以前看上去神性更濃,越加不像是個凡人。所以盡管現在的皇帝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樣子,他的那些部下們依舊不怎麼敢開口。
“可汗,這個虎牢關看起來有古怪,我們還要往前去嗎?”因為皇帝一系列反常的行為,終于有兩個慣打頭陣的站出來,代表疑惑的一衆人等問出了他們内心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