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圖包紮好圖坤的傷口,擡眼看向周圍。她是這裡唯一一個沒有把關注點全部放在葉星身上的人,葉星究竟能不能重生于她而言毫無意義,世子自然會不惜代價來保住葉星的性命,哪怕隻是讓她吊着一口氣苟延殘喘,這一點她和圖坤都無法阻止。而她現在最需要做的,是竭盡所能地保住自己和北漠商隊所有人的命。
可是,該怎麼做?
賀蘭圖看向前方那幾個背對他們的訓練者,試圖找到趁亂離開的方法……趁亂離開有用嗎?秘寶還在世子的手裡,曲譜一事又怪異不明,她就算出去了,又有什麼用?
賀蘭圖閉上眼睛,試圖冷靜下來。她聽着外面紛亂的聲音,它們毫無阻擋地回蕩在耳畔,喊聲、罵聲、刀劍聲、砸門聲,它們混雜在一起,如同悶雷驟雨,又似驚濤拍岸。
接着,無形的雨點化作了某種更令人驚悚的東西,從耳朵鑽進腦海,她仿佛聽到了孩童恐懼的哭嚎,那聲音在她腦袋裡震蕩着,她感覺到圖坤在緊握她的手。她睜開眼睛,看着圖坤,然後又轉向周圍幾個訓練者,他在他們眼中看到了和圖坤一樣的神情,她知道自己眼底一定也顯露着這種情緒,那是無法遮掩的恐懼,是無力感在發出嘯叫的聲音。
這種未知的恐懼正一點一點蠶食着他們,他們沉浸在這種微妙的痛苦之中,細想着葉星的話。少主說的曲譜是什麼意思?如果世子有所保留,那麼葉少主會不會拒絕世子的提議?接下來該怎麼做?他們會殺掉龍潭镖局取而代之嗎?還是自己終究會成為少主刀下又一個倒黴而毫不起眼的亡魂?
他們盯着葉星手上的刀。
沒人能從中脫離出來。他們陷入了各自混亂的想法裡。外面的那些絕望的聲響仍在繼續。
聲音。
賀蘭圖從訓練者身上移開目光……對,沒錯,外面的聲音持續了多久?為何三樓依舊寂靜如常?難道那些人被困在二樓了嗎?還是說他們的家人都在二樓,他們認為二樓很安全,所以才遲遲沒有上來?
哪怕一個人都沒有?
幾個訓練者依舊盯着葉星,他們自認為葉星是當下最危險的隐患,這或許就是她真正的目的——利用他們的心中的恐懼來轉移注意力,放棄那個真正能決定他們命運的關鍵所在。
但這是個薄弱的陷阱,很容易被看穿,少主能堅持多久?也許下一刻……
賀蘭圖目光轉向房門,感覺心髒開始劇烈跳動,她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并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她看到了一縷微不起眼的白煙自暗處騰升,又在半人高的位置融進空氣。
殘留的血腥味覆蓋着整間屋子。
賀蘭圖看向圖坤。
“……世子想要怎麼做?”
葉星握着刀,沒動半分,“這對世子來說是個難題。如果世子現在動手,等沈之明他們見到了屬下生不如死的樣子,很有可能會徹底與世子為敵。”
她語氣平靜得像是在同世子分析一件事情的危險和可行之處一樣,“他們之所以追随我,并不是因為我做出了什麼能讓他們感動到舍命效忠的事情,而是他們堅信我有可以讓事情成功的能力。”
在場的人清楚知道,這并不是一句誇耀,而是事實。
葉星無論遇到什麼危險,都有獨當一面的能力。這種明辨時局的果斷和高深精湛的身手,讓她哪怕在最命懸一線的關頭,也能讓龍潭镖局順利脫險。這些年來的每一次任務都是這樣,沒有任何差池。就像是早就知道了結局的話本,最終走向無疑都是“少主帶領大家度過了難關”。
沈之明心思精明,沈玉善于發現旁人難以察覺的細節,沉洛武功遠超王府裡大部分的訓練者,其他人亦是如此,這些人都是訓練者中的精銳,他們擁有應對危險的能力的同時,也意味着他們會在任何事情上做出權衡利弊。
找到對龍潭镖局有益的,除掉那些會危及性命的,最重要的是當死亡真正臨近的那一刻,他們要竭盡全力地保證自己會是那個從死人堆裡唯一走出來的人——他們當然會知道,“背叛世子”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幾乎是個自掘墳墓的死局。
但即便如此,他們卻依然選擇追随葉星。
因為他們打心底裡堅信葉星一定會成功,就像哪怕再不可能,她也成功解決了青雄寨那幫麻煩一樣。她一定會做到,她總會做到……就算是世子,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經常下意識地去選擇‘相信’葉星。
她總是這麼可靠,不是麼?
但事情總會出現問題。
葉星隻是普通人,她會受傷,會有極限,會落得險境,會出現失誤。而當她做出最緻命的判斷,倒在血泊中時,龍潭镖局的那些人會做出什麼反應?
“少主選擇了最錯誤的那條路,她的下場就是這樣。”葉星掌心微傾,看着那卷曲的殘片飄蕩着落進血中,她輕聲說:“這是最淺顯直白的方式,他們會意識到自己也同樣做出了錯誤的決定,也會面臨這種下場。然後,他們會不由自主地想,連少主都不能幸免,他們又該如何相信自己會從世子手中保全性命?”
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世子說可以放他們自由,他們真的會相信嗎?
宴知洲開始低笑起來,就像是聽到了什麼又有趣的事情一樣,壓住葉星肩膀的手也跟着微微顫抖。葉星能感覺到那輕和的氣息從頭頂拂過,這就像是野獸從後方悄然臨近,而當你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了。
葉星很熟悉這種感覺,這兩個月以來她經常有這種想法——毒蛇。被某種無法追溯來源的危險纏繞,你清晰感知到它正帶着死亡向你靠近,直覺不停發出尖嘯似的警告,但你卻找不到任何辦法脫身,隻能任由危險死死絞住自己……但世子與宴離淮并不同,那不是危險靠近的警覺,而是壓迫,窒息一樣的壓迫。
他不是毒蛇。
接着,葉星感覺到肩膀一陣刺痛。
“……不要再耍把戲了。”宴知洲的笑容依舊和藹,但按住葉星的手卻稍稍收力,扳指深壓着她的傷口。他說:“葉星,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葉星想要開口。
“你的幻覺已經很嚴重了。”宴知洲說:“還記得你醒來後在那間屋子裡都做了什麼嗎?”
葉星握緊了刀。
“你在昏睡。”宴知洲回答,“白日裡幾乎都在床上度過。醒來後,你會盯着旁邊的木桌發呆,一看就是幾個時辰,有的時候你會在屋子裡四處走動,有時會站在窗邊。你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麼嗎?”
屋内一片死寂。
宴知洲瞧着那血泊裡還在喘息的訓練者,壓住肩膀的手緩緩上移,掌心輕撫着葉星側頸暴起的青筋,說:“就像在和一個人一直交談一樣。”
“……世子想讓我變成一個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和幻象對話的瘋子,”葉星略微偏頭,暼向身邊盯着自己的訓練者,在他握劍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無所謂地收回目光,說:“這就是世子想到的結局?”
“瘋子無法說出真話,也感知不到什麼痛苦,最重要的是她會一直活着。”宴知洲并沒有否認,“這是我之前的想法。不過,現在我覺得,讓你安然無恙地離開這裡,也未必是個冒險的決定。畢竟,我已經把最危險的隐患留在身邊這麼多年了,而我也喜歡看你這副不惜一切代價來完成自己目的的樣子。”
他掌心感受着葉星側頸脈搏的跳動,說:“哪怕你的力氣都用在了對付我這件事上。”
葉星看着腳邊斷氣的訓練者,低聲說:“更像是因為屬下發現了曲譜的問題,所以世子才不得不放棄這一張牌。”
“無論你怎麼想。”宴知洲松開手,從另一個訓練者手裡拿過一個瓷瓶,而另一隻握着匕首的手始終懸在葉星臉側,說:“現在開始,我們換一個交易,用龍潭镖局來換解藥。你雖未曾學過醫術,但這些年王府裡的耳濡目染下,應該至少也能分辨出解藥的真假。我不會再騙你,這是你和沈之明那些人最後的機會了,葉星——”
他目光不經意一瞥,看向門邊。那裡沒有任何異樣,走廊一片死寂,所有的聲音都來源于樓下。他挑開瓶塞的動作頓了一瞬,接着轉過頭,所有訓練者仍警惕地盯着葉星,握刀的手微微擡起,下颌緊繃,就像眼前的人并不是葉星,而是個随時都有可能暴起撕碎他們的怪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