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逐漸聚在客樓四周,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
葉星握着刀柄的拇指輕輕一動。
在那一刹那間,宴知洲扔掉藥瓶,匕首自手中陡然調轉方向,劃向身邊訓練者的胳膊。鮮血點點濺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聲音漸冷:“清醒一點。”
訓練者如夢初醒,用力眨了眨眼睛,下意識看向房門。
葉星稍擡起刀,後頸卻蓦地覆上一隻手,緊接着右腿一陣刺痛,一股巨力壓着她往下跪。她下意識用左手撐住地面,受傷的地方霎時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她眼前陣陣發黑,左手卻未動一下,用另一隻手反握彎刀,割向身後人的膝蓋。
宴知洲松開葉星,向後退了幾步,“别耍花招……”
“世子——”
宴知洲餘光裡忽然閃過一道黑影,一直癱坐在牆邊的圖坤不知何時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接着沖向了離他最近的訓練者,那人沒想到圖坤帶着一身傷還敢來找死,一時不防,兩人當即撞翻了木椅,一同跌在血泊裡。
訓練者一把掐住了圖坤的脖子,手指狠切進他腹部的傷口裡,圖坤喉管裡悶出一聲低吼,一刀捅向訓練者的肋部。
另一個訓練者拉開同伴,揮刀朝着圖坤的頭顱剁了過去,然而刀鋒下劈的瞬間,又被一把劍遽然擋開。訓練者虎口微痛,偏頭看向那個之前方才一直擋在賀蘭圖身邊的住客,眯起眼睛,“你不是婢女,你是客棧老闆的……”
屋内瞬間亂作一團。訓練者像是受驚的獸群,近乎把注意力都轉向了那幾個想要拼死突襲的住客,但即便如此,這些住客也依舊不是訓練者的對手,那些近乎無味的毒煙會幹擾訓練者理智的同時,對毫無藥血的普通人影響更大。圖坤在這混亂裡挨了兩刀,他咬牙趁亂爬到了牆角,對賀蘭圖搖了搖頭,示意她别過來。
他側過身,避開賀蘭圖,開始嗆咳起來。
葉星彎刀脫手,踉跄後退,後背“砰”地一聲撞在了牆上,還未來得及擡頭,便被宴知洲一把掐住了喉嚨。葉星本能地擡手掙紮,另一手顫抖着探向腰後刀鞘,然而下一刻就被宴知洲死死扣住左臂,硬生生扳到了牆面上。
“……我說過,我們不該走到這一步的。”
宴知洲五指漸漸收力,指腹狠壓着崩裂的傷口,鮮血迅速浸透了紗布,沿着指尖一點點外滲。
淡冷的日光鋪照在兩人身後,他注視着葉星,她的臉色因為傷口失血而變得蒼白,以至于襯得瞳孔格外明亮,他能在那雙眼裡看到自己,沒有任何失望,沒有任何恐懼,甚至是瘋狂——哪怕到了這種關頭,他也依舊沒有顯露太多不該出現的情緒。
那都是無用的東西,隻會暴露自己的弱點。
宴知洲看着葉星,看着她盡管如此也依舊冷靜的面孔,這張隽秀的臉上自小就沒有太多表情,哪怕當年在練武場成為血池裡唯一一個站着的活人,她也是這副毫無波瀾的表情。冷漠、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殺人不眨眼的怪物、絕對不能惹的那個人——她頂着那些同齡訓練者給她打造的“名聲”長大,但她天生就是個擅長殺人的怪物嗎?
她這種怪物竟然也想要像普通人那樣自由安甯地活着?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她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種想法的?
宴知洲手指再次收力,像是要打算就此掐斷葉星的胳膊,他的笑意越來越深。而葉星也緩緩牽動嘴角,勉強露出一點笑容,她張了張口,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掐住喉嚨的手不會讓她迅速窒息昏迷,但也絕不會讓她好過。她有點感受不到傷口的疼痛了。
葉星緩緩偏過頭,一縷日光越過宴知洲的肩頭,照進她的眼底。她轉過眸,用逐漸充血的眼睛看着世子。她依舊保持着那虛弱的微笑,但沒再嘗試開口說話。
緊接着,宴知洲看到那縷光從葉星眼底迅速消散。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昏暗。
訓練者開口:“世子……”
宴知洲猝然回頭,看向不知何時被人關上的窗戶。
下一刻,幾個類似鐵球的東西從門縫滾了進來,鐵皮彈砸在木質地闆上時發出詭異的滾動聲。宴知洲心下微沉,看向恰好停在兩人腳邊的鐵球。
“——保護世子!”
“噗呲”一聲,白煙從鐵球中冒出,迅速漫向半空。宴知洲拉着葉星的胳膊,将人往角落帶去,然而身後涼風襲掃,他松開葉星,側身躲開直沖而來的勾爪。飛轉的刀片切進了他身後的木架,在收回時帶出大塊尖銳的碎木,宴知洲撐着狐裘遮擋。幾個訓練者擋在世子面前,試圖幫世子壓住葉星,卻被側方沖來的守衛絆住了腳步。
白煙在屋子裡迅速彌漫,周圍的一切變得像是話本裡才有的幻境一樣蒼白,訓練者迅速掃向四周,卻隻能聽見交疊紛亂的腳步聲,和刀鋒劈開皮肉的聲響。他踢開擋在腳邊的椅子。
宴知洲轉過頭,發現葉星早已不見蹤影。他撿起地上的彎刀,在起身時捅穿了突襲而來的守衛,他甩掉刀上的血,看向房門處那道彎腰捂着胳膊的身影。周圍鮮血在白煙裡飛濺,像是畫紙上被暈染開的朱紅色。
他繼續往前走,那些如同哭聲般模糊的哀嚎逐漸遠去,刀劍聲填滿了整間屋子。他略微低頭,暼向手臂不知何時被劃開的口子,鮮血正沿着手腕下淌,絲絲滲進握着刀的掌心中。他擡起頭,再次看向門邊那道身影。
下一刻,另一道黑影徹底遮住了她,接着極速逼近,宴知洲能感覺到那襲來的風裡還夾帶着濃稠的血味。
劍鋒相撞間擦出火星,宴知洲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力逼得後退了半步,輕輕甩了甩發酸的手腕,淡淡擡眼。
“……都說南陽王府的世子是個懂禮的正人君子,”
那帶着笑意的聲音仿佛短暫地壓住了刀劍聲,橫沖直撞地砸進了宴知洲的耳朵裡。他看着那人垂搭在肩上微卷的發,那張北漠人特有的深邃立挺的臉,最終停留在他深棕的瞳孔上。
那令人煩躁的眼睛。
接着,那令人厭煩的臉緩緩露出一個微笑,就像是在挑釁他沒由來的惱火一樣,說:“怎麼到頭來把别人的地方弄得一團糟啊。宴知洲。”
宴知洲也輕笑起來,“……如果不是我,你們這輩子都無法相遇。”
他擡刀“砰”地架住了長劍,手臂的傷口滲出縷縷鮮血,他用沾着血的五指握緊了彎刀刀柄,看着眼前幾乎比自己還要高的身影,語氣輕緩得像是兄長在耐心教導自己冥頑不靈的弟弟一樣:“不應該感謝我嗎?”
“……這個嘛。”宴離淮笑起來,似乎真的認真想了一下,說:“如果沒有你的話,我說不定會是皇都裡某個遊手好閑的公子哥,然後在玩樂的時候碰巧和她相遇。”他壓緊了長劍,親和道:“畢竟,你不是總說我是個除了會投胎以外,什麼都做不了的廢物嗎?”
宴知洲說:“你還真是自信。”
“總不算是什麼壞事。”宴離淮說:“你看,我靠那點自信成功離開了你統治的那個鬼地方,在這裡開了一座客棧——你知道嗎?我以前特别喜歡把它稱作‘淨土’。”
宴知洲依舊保持着溫和的語氣,說:“很快就會是你的地獄了。”
“謝謝。”宴離淮微微一笑,“也會是你一輩子心血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