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留他們三個在宿月城?”隋妤君坐上前往臨縣的馬車,問出疑惑。
元襄之摩挲鐵質腰牌,答道:“十四歲的少年人,不小了,是時候給他們自由。下回少留些銀子給他們,他們全身上下哪樣不是花你的銀子。書院安排遊學是為磨煉意志,增長見聞,他們權當遊山玩水來了。”
隋妤君上下打量他一番,發簪、衣衫、腰帶……樣樣是她親自選的,悠悠笑道:“說他們作甚?若要論清高,你這個做先生的不該以身作則将這一身衣裳鞋襪脫下還與我嗎?”
元襄之一愣,收起腰牌,作勢去解腰帶,隋妤君連忙攔住他,朝車外看了一眼,外頭的車夫自顧自駕車,沒有别的動靜。
她松了口氣,注視着他的眼睛:“你最近有些慌張異常,可是近鄉情怯?”
元襄之掀起車簾,見外頭的房屋樹木連連後退,下一瞬,車簾被拉下,一張嬌豔的臉占據了他的視線。
“怎麼,不願與我說?”
怎麼會不願意告訴她呢?無非是被戳中心事,斟酌言辭罷了。
“自十九歲赴京趕考至今,我也是頭一次回來。”五年的時間倏忽而過,一張張熟悉的臉在眼前浮現,他坐正,給隋妤君介紹,“府中人丁不豐,如今隻有老蕭叔和王嬸夫妻二人守着,他們是看着我長大的,皆是習武之人,為人和善,不拘小節,但……”
“但什麼?”隋妤君不解,為何說一半停住了。
元襄之想起半個月前寄出的那封信,咳了兩聲,說道:“我從未帶過人回去,他們見到你,或許會格外熱情。”
“你幼時連個朋友都沒有?孫大人也未來過?”
她隻注意到前半句話,元襄之挑眉,拿起一旁的團扇為她扇風:“孫兄是在京中備考時結識的,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馬車骨碌碌行駛在豔陽下,距離臨縣越來越近,元襄之有心扯開話題。
“明日是中元節,臨縣地處偏遠,民風淳樸,中元節不像京城那樣冷清,反而十分熱鬧,百姓認為人死後有功德者會飛升成神仙,若是作惡太多會下十八層地獄受苦,因此中元節在臨縣也叫作祈神會。”
隋妤君坐近了些,迎着風口,“那豈不是家家都有神仙?”
元襄之點點頭,見她笑意盈盈猜道:“那程大人會是什麼神仙呢,文曲星?魁星?文昌帝君……”
馬車内時不時傳出說話聲,時間過得飛快。
日薄西山,馬車穿過一道道街巷,停在一處不起眼的宅子門外。
“客官,到了。”車夫喊道。
二人拿了行李下車,付完車馬錢,車夫駕着馬車離去。
隋妤君擡頭打量這座宅子,黑底漆金“程府”二字匾額高懸,底下是灰白石牆和鏽紅木門,門上貼了辟邪保平安的神仙彩畫,門口不算寬,三人并肩站立便能占滿。
石牆兩側,有高大的石榴樹伸枝探出,拳頭大的石榴挂在枝頭,在鳥雀跳躍間頻頻搖晃腦袋,像極了在馬車上打瞌睡的學生。
她手心微微出汗,心中忐忑,不知道程府的人會待她如何。
元襄之上前叩響青黑的銅環。
咚咚——
院子裡傳來聲音:“老蕭,你快點兒,肯定是公子回來了。”
“來了,我添把柴火就來。”
吱呀——
大門打開,一對中年夫妻出現在門口。
二人十分驚喜,連忙接過元襄之手裡的行李,上下快速掃一眼,連連稱好。
元襄之見到故人,亦是欣喜萬分,一番熟絡過後,他很快騰開位置,讓出身後的隋妤君。
“哎呦,真是仙女一般的人物,是阿妤姑娘嗎?”
隋妤君打量起這位婦人,面若銀盤,眉眼彎彎,紅邊秋香色衣裙襯得她氣色極好,烏發堆砌飾以同色頭巾,束袖短靴,幹練又利落。
阿妤?隋妤君不禁轉頭看向元襄之,他在信中竟是這樣稱呼她的。
元襄之察覺到她的視線,忽略心底的不自在,介紹道:“這位是王嬸,這位是老蕭叔。”
“阿妤見過二位。”隋妤君見禮,被王嬸扶住,不容拒絕地半攬住她三兩步進了門。
“阿妤姑娘别多禮,大老遠回來一趟,快進屋歇着。”
果真,如元襄之所說,熱情得過分,但這個感覺不壞。
那位粗犷的漢子——老蕭叔也推了一把元襄之:“公子,先去歇着,飯菜馬上就來,老樣子在院子裡吃。”
大門一關,隔絕了外頭車馬路過揚起的灰塵,院子裡袅袅炊煙直直向上,隐入天際,藏于雲端,在西邊,夕陽則像朱砂落入水缸,攪亂白雲,染紅半邊天。
“我再取幾壇酒來,今日開心。”老蕭叔說道。
“公子、阿妤姑娘,快嘗嘗,老蕭的手藝沒退步吧。”王嬸用公筷為他們夾菜。
“多謝王嬸,我自己來便可。”隋妤君幾乎招架不住,這位王嬸說她瘦弱,為她夾了好些菜,如今碗裡堆成了小山,礙于他們是程府的人,她不好拒絕。
從前沒人會這樣勸她吃飯,在風月樓時要跳舞不宜多食,她養成了吃飯七分飽的習慣。努力吃了好些,終于是忍不住,再吃一口就要吐了,隋妤君在桌子下扯了扯元襄之的衣袖。
她的左手邊是元襄之,右手邊是王嬸,對面是老蕭叔,四人正好圍坐在院子裡一張四方石桌上。
元襄之瞬間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攔下王嬸,将她的碗放到自己跟前,“王嬸,阿妤吃不下,您和老蕭叔忙活了許久,多吃些,别光照顧我們。”
“公子多年未歸,我們心裡高興。阿妤姑娘既然吃好了,不如來嘗嘗石榴酒?”王嬸取出一個青瓷酒杯,斟滿,遞給隋妤君,“這石榴酒是我親自釀的,香醇清冽,酒勁不大。”
元襄之一聽是石榴酒,正想去攔,結果隋妤君動作更快,已然喝下了。
“餘韻悠長,果香淺淺,妙啊,王嬸好手藝。”隋妤君誇道,眉眼舒展,眼眸如星,看得王嬸心花怒放,直接取了一壇給她,讓她喝多少自己倒。
酒色淡紅清涼,青瓷冰涼純淨,二者相得益彰,隋妤君喝得開心,一杯接一杯,王嬸誇她酒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