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襄之耳邊仿若炸雷,連忙說道:“我緩緩便好了。我不想你因為可憐我去做任何你不願意的事,在臨縣,在我身邊,你隻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做能讓你開心的事。人這一生,難得自由,此事也一樣,你有拒絕的自由。”
而且她沒有收下自己那些微薄的家産,想來也是不願意的,她說過,她更喜歡自由,不會規束在一個男子身邊。
隋妤君怔怔地注視他,忽而笑了一聲,不知是在嘲笑這個男人傻得要命,還是嘲笑自己對他仍帶着未察覺的偏見。
他是與别的男子有諸多不同,他予她尊重,予她鼓勵,不會看不起她,也不會控制強迫她,同樣的儒家禮教之下卻教養出他這樣品性的人,大抵是他祖母程大人的功勞。
程大人身為女子做官行事十分不易,她教養長大的男子自然會更理解女子的處境。在臨縣,女子的地位好似也較别處高些,至少婚姻之事自己可以做主。
若是如此,程大人為她栽了一棵狀如華蓋好乘涼的樹。倒是她自己,見過太多世俗的男子,乍見特别的總想着無限試探、驗證,去佐證心中的偏見,一時逗弄過了分。
元襄之聽見笑聲,臉色愈發紅,一點一點掰開她拉住自己腰帶的手:“如果你肯施舍一點善心,我想求你抱我一下。”
擁抱是最慰藉靈魂的行為,身體的溫度、氣味,還有心跳全都展露無遺。
溫香落滿懷,元襄之感受到她情緒有些低落,把祖母書房的鑰匙拿給她看轉移注意力,也順道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自從祖母去世後,祖母的書房便上了鎖,老蕭叔和王嬸不讓我進去,今日卻把鑰匙給了我,稍後我們可以去祖母書房看一看,那裡有好些祖母的遺作,若是機緣合适,我打算重新編纂出書。”
隋妤君下巴擱在他肩上,手裡拿着鑰匙打量。
“還有這封信,長公主給祖母的,上午我沒帶去,你可要看看?”
她接過元襄之遞過來的信,撕開封口,抽出信紙,粗略掃一眼,對信紙上的内容大吃一驚,當即推開他,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讀過去。
“……昔日雖未受先生教誨,但先生才智餘欽佩之至,餘立志超越先生,為此辛勞半生,幸而上天眷顧,無論明德書院、漉山關亦是宿月城,餘皆勝先生,尤勝高足……”
元襄之聽到信上的内容,面色大變,腦中閃過無數片段,“去祖母書房。”
長公主或與祖父之死有關?信中的高足指的又是哪些人?
二人匆匆忙忙開鎖進屋,屋内整潔有序,看樣子是時常打掃的。
“如果信上的挑釁之語千真萬确,祖母書房必留有當年的書信,我們找找看。”元襄之從書櫃底下拖出一個三尺高的大木箱,噩夢般的紅木箱,他壓下那股不耐,打開,取出收撿在裡面的信件和手劄。
一摞又一摞擺滿了書桌,隋妤君點了好幾盞燈,趁他搬書的空檔打了一盆水來,問道:“先淨手再翻閱?”
這裡面的書信手劄俱是程大人的遺物,十分珍貴,他們手上沾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能玷污了它們。
元襄之點點頭,心道自己思慮不全,二人淨了手,開始對成堆的舊物動手。
“這些手劄不必再看,隻看這些來往書信即可。”元襄之對隋妤君說道。
隋妤君放下剛拿起的手劄,封面寫着“進學說”三字,問道:“這些你此前都看過?”
“祖母生前,逼我全背了下來。”元襄之語氣平淡,眉眼低垂,盯着手上的信件,停頓半晌,吐出一口氣,使勁眨了眨眼睛,開始拆信。
隋妤君拿起一封信,又忍不住瞟了一眼那摞手劄,書頁微黃,看得出是經常翻動的痕迹。她突然記起他夢中因厭學而哭泣,也許那并不是厭學,而是背完了人便沒了執念,沒了活下去的理由。
她記得他說過,程大人是郁郁而終的。
他那時,不過十五六歲,比葛潇潇三人大不了多少,親眼看着至親油盡燈枯堪比酷刑。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無聲安慰。
元襄之感受到手中傳來的暖意,反握住她的手放回去,微笑道:“我無事。明日午後啟程回宿月城,今晚怕是要挑燈夜讀,咱們抓緊時間。”
石榴枝條搖曳,挂在上頭的花燈跟着晃,老蕭叔和王嬸回來時,瞧見書房燈火通明,對視一眼,不知道這個決定對不對。老夫人将書房鑰匙交于他們夫妻二人掌管,嚴禁公子再進書房,因此老夫人下葬後他們便鎖上了書房,除卻他們打掃,無人入内,公子是個聽話的,在房中讀書練字,從未提起要進書房。
多年過去,公子複開明德書院,二人思來想去決定将書房鑰匙交于公子。書房裡有老夫人一生的心血,若是她當真願意永世被封存,那又何必忍着身體不适教授公子,強迫他背完《進學說》、《遊學說》、《勸學說》等十幾本手劄。
月亮高挂枝頭,漸漸偏移,書房内,二人手邊的信件堆了許多,有一小半是與當年臨縣縣令的問政之策。
再接着翻閱,時間愈往前,隋妤君拿起一封寫着“恩師親啟”的信件,眼皮跳了跳,像是預示着什麼,她穩住心神,展開看信。
“……學生愧對恩師,日後再不能護住虞将軍舊部,恩師保重。”落款是隋斐民,安啟十一年秋,隋府被抄家的那年。
她手在抖,拆開一封又一封同樣字迹的信。
“……還請恩師信我,學生自戶部調任兵部起,便以諸将士性命為要,長公主若插手,餘定竭力與之抗衡……”安啟十一年。
“……學生親見陽副将歸京後一夜白頭,漉山關一役将士死傷數萬,長公主不仁,不僅克扣亡者撫恤金,還将幸存将士打散編入地方各軍。漉山一役軍情洩露,援軍遲遲不來,陽副将上奏要求徹查,長公主以誣陷忠良罪名将其押下,剝奪封賞逐出京城,學生不忍,暗中救濟……恩師節哀。”安啟十年冬。
……
“……學生喜得一女,爛漫可愛,盼恩師取名……”安啟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