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希對上元襄之的眼睛,将之當作宣洩口,吐露埋藏多年的秘密:“那日大雨,我們在茶鋪相遇,馮公子說你們是從京城明德書院遊學來的,敢問先生,可知道二十多年前明德書院的袁從彬?”
元襄之腦中飄過一張信紙,上面端端正正寫了十三個名字,袁從彬正是其中之一。這十三人是祖母一手教導出來的學生,是她的親傳學生。
他目光緊鎖衛希,一字一句說道:“同安八年殿試,列進士總榜第六名,因通曉他國語言入鴻胪寺,官至少卿,八年前出使番邦,消失于嶺北沙漠之中,朝廷至今未尋到屍骨。袁大人是元某前輩,元某銘記于心。”
嶺北沙漠廣袤無垠,晝夜溫差大,若在裡面迷路兇多吉少。他記得袁大人失蹤的消息傳到臨縣時,祖母已然病重,發髻斑白,仍勉力支撐病體,為她的學生寫了份祭文,最後在那張信紙上劃去袁從彬的姓名。
那張紙上被劃去的名字越來越多,白發人送黑發人,黃泉路上以文祭之,一遍又一遍。
隋妤君驚訝,難道衛希是袁從彬的……
她偏頭去看元襄之,果然,他神色悲恸,一如知曉她的身份時。
“袁大人沒有消失在沙漠中,他,他是被人殺死的。”衛希終于忍不住,跪坐在地哭了出來,林佑拍拍他的肩膀,歎息道:“都是因為這個浮香茶。”
元襄之跟着蹲下,追問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袁大人乃我朝使臣,誰人這麼大膽子敢殺他?”
“事情要從九年前說起,那年袁大人出使周邊小國宣揚國威,我爹娘通曉番邦語言,俱是大人的手下,我也跟在大人身邊跑腿。起初那些小國恭恭敬敬,對袁大人送來的禮物愛不釋手,直到去了一個叫麥因的部族,當地民衆不事勞作,以賣礦為生,每日有一半的功夫都在嚼一種名為恰草的植物。”
起初大家都不知道恰草的作用,以為是當地飲食風俗比較特别,後來接待他們的人拿來恰草讓他們一起嚼,他們這才發現不對勁。
衛希擦去眼淚,嚴肅道:“浮香茶裡加了恰草,如同數百年人們吸食五石散那樣,先是使人身體發熱,有飄飄欲仙之感,精神振奮,久服會成瘾。”
“浮香茶裡加了恰草?”元襄之肯定道。
衛希點頭,繼續說道:“我們随行帶的禮物裡面有不少茶葉,麥因部族中有個人将恰草經過一番炮制,加入茶葉之中泡茶喝,此舉得到麥因王的獎賞,後來那人又建議麥因王與袁大人商量,能否在我朝與麥因之間開通商路,運輸茶葉、恰草等物,說什麼恰草這樣的好東西他不能獨享,也要進獻給我朝的王公貴族享用。”
數百年前五石散的前車之鑒,本朝嚴禁類似之物,麥因王沉迷恰草看不見底下百姓的窮苦,部族雖背靠礦山卻不思進取,倘若有朝一日礦山挖盡,他們又當如何自處?
“如此說來麥因就是個未開化的蠻荒之地。”梁其文插了句話,他不知何時靠近了衛希,提筆在手劄上記錄着。
葛潇潇彎腰在他背後小聲道:“回頭借我抄一份。”
“還有我。”馮久年戳了下梁其文的肩膀。
這番互動衛希看在眼裡,不知為何,他心中似流過一道暖流,緩解了悲痛的情緒。
“袁大人自然無法答應此事,他借口茲事體大需得百官商議才能決定,結果麥因王讓我們第二日便離開此地返回京城,早做商議。”
聽到這裡,衆人皆是一愣,怎會有如此聽不懂場面話的人?
“京中并未聽聞過恰草和浮香茶,想來袁大人和一道出使的官員随從都沒有傳揚此事。”元襄之說道。
“那是因為那個人膽子不夠大。”衛希冷笑一聲,目光變得悠遠,“一年後,袁大人奉命再次出使,結果到與麥因相鄰的城鎮時,發現了加了恰草的茶葉,打聽之下得知是從麥因傳過來的浮香茶,茶商們将之傳得神乎其神,甚至說喝了能做神仙,賣價極高。然而我朝與麥因并未開通商路,來往需得通關文牒,麥因的人進不來,能将浮香茶偷偷傳過來的除了铤而走險的百姓隻有使臣的隊伍。”
可有哪些百姓敢冒着生命危險背井離鄉去做這件事呢?
隻有使臣隊伍裡的人最方便做此事。
“袁大人可查出是誰?”
衛希望着反光的地闆,眼睫輕顫:“那人是使臣隊伍裡的一位低階官員,京中有人,連邊境城鎮的縣官都是他的線人。幸好袁大人有陛下親授的符節,如陛下親臨,可持節處置四品以下的官員。即便如此,仍是費力一番大力氣才毀去浮香茶,将那人和當地縣官就地革職派人押解進京。”
“使臣持節,好生威風。”馮久年驚訝道,他幾乎能想象到袁大人手握符節、殺伐果決的風姿。
葛潇潇立即捂住他的嘴,讪笑道:“他不會說話,衛希哥你接着說。”她改了稱呼。
馮久年瞧見衛希眼中的水色,明白了葛潇潇的用意,忙不疊點頭承認,他剛剛是在亂說話,沒有半分不敬袁大人的意思。
“袁大人那日有多威風,在嶺北沙漠死得就有多慘。”衛希捏緊手指,微微冒尖的指甲嵌進手掌中,不解恨,如果他再大幾歲,就有力氣背袁大人出來……
“嶺北沙漠是出北方邊境的必經之路,我們大約走了半日便遇到了埋伏,他們個個手握彎刀,有漢人也有胡人,我們隊伍裡會武的不多,完全招架不住。很快,隊伍裡倒下的人越來越多,我的爹娘也為了保護袁大人死在彎刀之下,我年紀雖小但跑得比許多大人都快,我拉着袁大人一直跑,可沙漠太大了,沒有任何遮擋物,追兵緊緊跟在身後。最後袁大人停下腳步,将我推到一片沙丘之下。”
那一幕回想起來依舊觸目驚心。
“他們将袁大人屍解了。”
手指、小臂、五髒六腑、乃至頭顱……帶着淋漓鮮血一一從沙丘上滾下來,形成了長短不一的紅色線條,手指和胳膊滾了幾圈滾不動,頭顱比較圓,一直滾到沙丘底下的平坦之處。他清晰地看到袁大人的眼睛還沒有閉上,濕潤的眼睛裡沾了許多砂礫。